天 官 賜 番外

天官赐福 番外

——《民俗怪谈》——
民间传说,有这样一位破烂仙人。
虽然被称为破烂仙人,但这位仙人最常保佑的却不是收破烂的,而是人间平安。因为,他同时也是一位最强武神。
无不能破之魔,无不可斩之邪。坐拥灭世之力,不失惜花之心,
不过,拜神么,都是有忌讳和讲究的。如果遇到了供奉这位仙人的宫观,万万不可随意就拜。
据说,这位破烂仙人的体质特殊,会召来霉运。不信,准备一个骰子,先摸摸仙人神像的手,再丢一把,手气一定烂到家。
所以,对着一尊破烂仙人的灰白神像祈福,说不定会越拜越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穿道袍也见鬼。
民间还传说,有这样一位红衣鬼王。
这位鬼王虽已为非人,却拥有数不胜数的庞大信徒,时常有人在家中偷偷设一尊鬼王像,日夜供奉,祈求好运。
因为,这位鬼王不仅所向披靡,据说至今未尝有一败,且运势强极无敌。
不信,在投骰子前先拜一拜他。如能得其助,下一把一定不赖。
不过,鬼不像神,忌讳自然更多。这位鬼王虽说本领高强,性情却极为古怪偏激。
若他高兴,不用拜他就会帮你;他不高兴,一掷千金也对你不屑一顾;而如果他十分不高兴了,没准他反手就要你的命。
所以,同理,还是对其敬而远之为好。
可是,如果人们把这一神一鬼的两尊像供奉在一起,便会化腐朽为神奇。
那尊红衣鬼王,将会驱散缠绕破烂仙人的霉运,让他露出真正的面目。
人们会惊奇地发现,原来,破烂仙人本来的颜色不是灰白的,而是金灿灿的。
传说一般是有其依据的。可这大概是个很长的故事了,或需要从八百年前说起也说不定,要讲很久很久也说不定。人们也不一定有耐心听。
但能确定的是,如果想要这两位各自发挥出最强的力量,就必须得把他们供奉在一起。
如此,便可得双倍的好运,双倍的所向披靡。
天官赐福,百无禁忌!

(完)

第245章 花灯谜,元宵夜

上元佳节,一夕良夜。
算是初春,冬走的不远,风还清寒。谢怜扛着一只大袋子,慢慢走在路边,脸色被风吹得微微酡红。
袋子里装的是他刚收来的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知有没有用。反正有用没用,今后也只能靠这个为生了。
不一会儿,他路过了街边一个摊子。
摊子叫“贺记小食”,卖些小吃,似乎是老板一家三口坐在一张靠里的小桌上,一名身形苗条、颇有姿色的女郎穿行在桌子里忙活,老板喊她别忙了过去坐下她也不听,只道“就来”,声如黄莺。其余桌子三两两坐着些客人,不过看来都只是冲那妙龄少女来的,随便坐坐聊聊,不一会儿就回家了。毕竟,今日是上元节。
摊子前支着一个小锅,锅里白花花、圆溜溜、热腾腾滚着的一窝小东西让他放缓了脚步。
谢怜心道:“元宵啊。”
他小时候,每逢上元佳节,仙乐国主和王后都会和他一起吃一顿元宵。谢怜十分挑食,不喜元宵,名厨御制的上好小点盛在金碗玉盏里给他端上来他也不喜,嫌弃太甜,吃得牙痒痒,这个馅的不吃,那个馅的也不吃,囫囵两口了事。
后来长大一点,自己跑到太苍山上修炼,元宵节时回时不回,算来也没吃几顿。现在想想,他居然一点儿也不记得,元宵这种东西,究竟是什么味道了。
谢怜谨慎地在摊子旁瞄了几眼,又谨慎地把那只难看的大袋子从肩头放下来,最后,谨慎地迈了进去。
他取下了斗笠,拿在手里道:“老板,麻烦来一碗元宵吧。您这儿有吗?”
那老板颇有些年岁了,看他一眼,还没答话,那苗条女郎笑着应道:“有,您先进来坐吧!”这就起来忙活准备了。谢怜坐了,但见那老板摇了摇头,感到奇怪,心想是不是自己身上哪里脏了人家不喜,特地低头看看衣服袖子,确定并不脏,稍稍安心,问道:“怎么了吗?”
他心想如果老板不喜欢他把那个袋子拿进来,他就把袋子放到外面好了。老板却又看他一眼,摇头道:“惨。真惨。”
谢怜道:“啊?您说什么?”
老板道:“大元宵节的一个人天寒地冻在外面的摊子上吃元宵,也太惨了吧。”
“……”谢怜道,“您不能这样吧。还做不做生意了……”
老板不跟他说话,拿碗去了。坐了一会儿,谢怜感觉四周有人在打量他。或者说,在打量他和他旁边那个异常突兀的大袋子。
老板的女儿也偷偷摸摸过来,蹲在地上用手指戳那个袋子,似乎很好奇里面鼓囊囊是什么,被母亲叫了好几声才回去。谢怜这个时候还没有修炼出日后那种刀枪不入的厚脸皮,忍不住用脚把那只大袋子往桌面下踢了踢,想把它塞到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可惜,这摊子小,桌椅板凳也小,根本藏不住东西。谢怜只好不断轻咳,尽量让自己无视旁人的目光。
会习惯的。没什么大不了。
忽然,他想起一事,赶紧把手伸到胸口里掏了掏,脸色忽变,心道:“这下更惨了!不光大元宵节的一个人天寒地冻在外面的摊子上吃元宵,钱还不够呢!!!”
原本他想赶紧溜了的,偏偏这时候,那老板端着一只大瓷碗过来了,放到桌上,道:“五个钱。”
“……”
谢怜感觉微微窒息,道:“呃……我……”
他咳了好几声,拳头抵在嘴前,听那老板道:“是不是没有啊?”
谢怜正准备硬着头皮站起来滚蛋,却见一只大瓷碗“砰”的放到面前桌上。
他一愣,就听那老板道:“算了,看你这么惨,送你一碗好了。吃完了我也要收摊了,赶紧回去吧。今天是元宵,要团团圆圆才是!”
“……”
谢怜又坐了回去,虽然心中在说,其实吃完了这一碗元宵他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但还是小声道:“谢谢。”
那老板放下碗就回去了。摊子前面那一小锅剩下的元宵被他端到小桌上。那小女孩儿歪着头咬着勺子道:“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啊?我想等他回来再吃。”
老板也道:“太迟了,元宵节还回来这么晚,真是不像话!”
那妇人道:“他也辛苦嘛,很快就回了,待会儿你不要骂他。妙儿,妙儿不要再忙了,老是让你过来帮忙,真的过意不去,过来一起吃吧。”
那妙龄女郎道:“不忙的!”最后收拾了一张桌子,也过去坐下和他们一起分元宵了。
四个人似乎在等家里另一个人回来团聚,有说有笑的。谢怜看着他们,端起自己那一碗,勺子舀了一颗送进嘴里,喝了一口甜汤。
但仍旧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哥哥,哥哥?”
谢怜这才回过神来,花城正在一旁凝视着他。红衣衬得花城眉目越发明艳,灯火给他白皙到无生气的脸庞镀了一层柔色。谢怜看得微微恍了神,道:“什么?”
花城道:“哥哥累了吗?还是走不动了?”
谢怜随意点点头,花城道:“对不起。昨晚是我过分了。”
过了一会儿,谢怜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连忙摆手道:“……说什么呢,根本不是这种事!完全没关系!”
花城挑起一边眉,道:“是吗?那样都完全没关系的话,意思是,我昨天并不是太过分了?所以我可以……?”
“……”
谢怜忽然想起,这里还是在鬼市大街上呢,惊醒一扫,果然,不知何时,四面八方挤满了一大堆歪瓜裂枣奇形怪状的玩意儿,耳朵长的竖耳朵,耳朵短的伸脖子,几乎个个把眼睛睁得铜铃大,往死里盯着他们瞅,被震惊到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最终,道:“三郎啊!”
花城微微一笑,负手道:“好吧,好吧。我的错,不说了。”
谢怜也早把目光从街边的元宵妖怪摊子上收回来了。鬼市大街两侧,挂满了红彤彤的花灯,花灯上写满了谜,众鬼嚷嚷道:“猜灯谜!猜灯谜!猜中有奖!重重有奖!!!”
花城对谢怜道:“哥哥,试试吗?有奖呢。”
谢怜走了上去,道:“试试?”
众鬼都激动起来,相互推搡:“嘘!嘘!大伯公要猜灯谜了!大伯公要猜灯谜了!!!”
“……”这铺天盖地的,喊得仿佛他要跳大神了一般,谢怜啼笑皆非,正想随便挑一个,却立即便有一根不知从哪儿伸出来的触手殷勤地送上了一盏花灯,道:“您请!您请!”
对谢怜而言,哪个都一样。于是他便接了灯,看了一眼。谜面是四个字:“找到白头。”
谢怜想都不想,道:“‘我’。”
花城拍了拍手,赞道:“哥哥,厉害。”众鬼也跟他一起掌声雷动,鬼哭狼嚎,还有黑漆漆的不明物体在空中翻跟斗喝彩,未免太过浮夸。谢怜汗颜,道:“其实,这个……真的很简单啊。”
那根触手又送过来第二盏灯,道:“您请!您请!”
谢怜接了灯,这一次,谜面是“春节一日。”
同样是想都不想,谢怜道出了答案,道:“‘夫’。”
花城又要举手抚掌,谢怜道:“不用啦,这个也很简单。”
花城笑眯眯地道:“是吗?可是,我是真心觉得哥哥厉害呢。”
谢怜心道:“哪里哪里。要是你亲自在花灯上题谜面,我还解开了,那才是厉害呢……”
这时,触手又送了第三盏灯,唱道:“您请!您请!”
谢怜结果一看,眉头微微一凝。四周也道:“哗!这次的难了!”
谢怜点了点头。果然,这一次的谜面不能一眼就看穿谜底了:“含羞低头表倾心。”
不过,也不算太难。少顷,谢怜道:“‘含羞’意为含羞草,取草部;低头,取低字之头部;‘表倾心’,取‘倾’字之中心部。三部合起来,就是……‘花’。谜底是花。”
说完他就捂住了耳朵。果然,他一报出谜底,四周又开始群魔乱舞,毫无底线地胡吹乱捧,浮夸至极,令人肉麻。花城笑吟吟地望着他,道:“哥哥,这次,是真厉害。”
那根触手又举着灯悄悄探了过来,谢怜也笑吟吟地道:“还有更厉害的。这一次,我不看谜面就能猜到谜底了,你信不信。”
花城睁大了眼,道:“哦,是吗,哥哥居然还有此绝技?”
谢怜接了灯,道:“当然,我猜,这次谜底是‘城’。花城的城,对吗?”
举灯一看,果然,“干戈一动南方定”。谢怜道:“干戈一动,倒戈,倒为‘土’;‘戈’保留;‘南方定’,取‘方’字南部,定于‘土’‘戈’中心,为‘城’。这应该最难解的一个谜了,可惜……”
可惜,被他先猜中了规律。四个谜底连起来,是什么?
众鬼被识破,都不敢欢呼了,反倒咳咳起来,纷纷望天。花城目光缓缓扫过,众鬼都被吓破了胆一般,有的钻进灯里,有的钻进地底,纷纷抱头道:“城主息怒!!!不是我出的主意!!!”“也不是我嘎!”“屁咧!明明你赞同得最大声!!!”
花城淡声道:“滚。”
霎时,这条街上的人人鬼鬼瞬间如风卷残云,所剩无几。谢怜把灯挂回架子上,莞尔道:“回去吧。”
二人并肩而行,一起走向千灯观。路上,花城一本正经地道:“哥哥,你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我。真的不是我让他们这么干的。”
谢怜笑笑,道:“我知道。你的话,一定不会这么设谜。”
花城道:“哦?那哥哥觉得,我会怎么设谜?”
谢怜不设防地道:“当然是,‘我夫三郎’……”
话到这里,他才发觉“祸从口出”,连忙住了嘴。然而,已经迟了。花城哈哈笑了起来,道:“哥哥,上当了!漂亮!”
“……狡猾,狡猾……”
恰在此时,二人回到了千灯观。一入大殿,谢怜发现,玉台之上,居然摆着一桌东西。他一怔,上去一看,那居然是两碗元宵。
他回头,花城也走了上来,道:“刚才哥哥路上看的就是这个吧。”
谢怜点了点头。
花城道:“坐下一起吃吧,哥哥。”
“……”
谢怜却没有坐下,而是忽然一头撞进了他怀里,把脸埋在他胸口,搂着花城,紧紧地不松手。
花城也反手抱住了他。
隔了不知道多少年,他终于又记起了,元宵是什么滋味。

第246章 番外—太子殿下的奇妙记忆漂流 1

谢怜一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地上。
这是一间陌生的屋子。他感到十分迷惑。
他分明在太苍山上的皇极观修炼,怎么会在这裡?
谢怜微微懵然,从地上坐起。他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的是一件朴素的白道袍,也太朴素了些,清汤寡水的彷彿一介贫民。料子也不大好,颇为粗糙,磨得他肌肤不适。
谢怜皱了皱眉,想从地上爬起,谁知刚刚起来,又觉察身上更多不适。
腰酸,腿酸,腹部酸,脖子酸。难道是因为在这地上躺了一晚吹了一宿?
……不可能。他又没有这么娇弱。
风信和慕情呢?谢怜想起他们,喊道:「风……咳、咳咳……???」
嗓子也不是很舒服。他记得,昨晚风信和慕情又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在吵架,吵得他都没法静心打坐了,便命令他们出去成语接龙。听他们怨气冲天咬牙切齿地接了大概两百多个成语,睏意上涌,他就休息了。怎么一醒过来,就陷入了如此不可思议、令人一头雾水的境地???
谢怜扶着一旁的桌子才站了起来,打量四周。这裡应该是一间客栈,但一般来说,如果他不选择露宿,而选择住客栈,他是不会住在这种一看就很省钱的客栈的。
他没被绑手绑脚,房门也没上锁,说明没被软禁。如果有人或者有什么东西暗算了他,那把他丢到这裡来又是什么意思?
谢怜越想越觉得诡异,但最诡异的还是他此刻身体的状态,忍着手臂的痠痛脱下了外衣,准备看看自己身上有什么伤。谁知,这一脱,他低头一看,整张脸都瞬间失去了血色。
从他的腹部,到胸口,都密密麻麻遍佈了暧昧的红痕。羊脂玉般白皙的皮肉上,彷彿落满大片花瓣,开出朵朵嫣红。红得他愕然不已,扑到一旁镜子前一看。
果然!不光心口和腹部,脖子上也是,背后也是!
「……」
谢怜不敢除掉下面的衣物继续看了。
事情很清楚了。
在他不知为何昏迷的这段时间裡,有人把他给……破身了。
谢怜这辈子第一次有了「脚底一软」这种感觉,但他还是勉强撑住,站稳了。
他很早以前听侍奉他的宫女讲过一些宫外的恐怖传说,什么专门奸淫掳掠的黑店黑心鬼,给姑娘家下迷药然后干坏事。可是……可是……
谢怜双手抱住脑袋,喃喃道:「可是,我是,男人啊!……」
现在他这模样,当真是不堪入目,除了这些吻痕、捏得太用力留下的揉痕,还有令人难堪的咬痕。谢怜摀住了脸,感觉脑袋发烧,身体发冷。
突然,他想到一件极为严重的事:糟糕!
他所修之道是绝对戒淫的,可如此一来,岂不是破戒了?!
谢怜连忙试了试。一试之下,果然,没法力了!
谢怜一贯还算冷静,可此情此景,简直要崩溃了。
不知道怎么的,一觉醒来就变成这样,风信慕情都不见了,自己还不知道被谁使了什么手段稀里煳涂就破身了,真的要崩溃了!
好半晌,他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心乱如麻。可也不能一直这样呆着,只好胡乱把衣服捡起来穿了,出了客栈。一路上没什么人拦他,谢怜鬆了口气,连四周建筑、行人服饰、口音颇为古怪都顾不上了。
但大概是心裡有鬼,他总觉得别人看出他身上发生什么了,在用诡异的目光打量他,逼得他越走越快,最后疯狂地跑了起来,冲进一片树林,一拳打在树上,直接把树「咔嚓」打折了,怒道:「溷蛋!!!」
他想用最恶毒的词汇咒骂对他做出这种事的人,可翻来覆去也只会骂「溷蛋、溷账、溷球!」,心裡那股火就是洩不出来,憋得慌。他又不可能嚎啕大哭,只能闷头狂打。「砰砰砰砰砰砰砰」,一连打折了几十颗大树,终于打得此地的土地哭着喊着爬出来抱住了他的大腿:「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不要打了!」
谢怜满心怒火,但这老儿是突然从土裡冒出来的,非是常人,看得他微微一惊,道:「你是谁?」
那老头儿抹泪道:「我是这裡的土地啊太子殿下!这片树林是我养老的!您老人家再打、我就喝西北风了!」
谢怜心想毕竟不关别人的事,不可胡乱迁怒,况且官再小,也算是一位神官,年纪又大,需要尊重,于是勉强收了一点儿火,也收了手,放缓了口气,道:「……抱歉,是我激动了。这样可好,方才我打折了多少棵树,我赔您好了。」
土地放开了抱住他大腿的手,忙道:「不不不不不,不用不用,哪裡要您老人家赔!您肯跟我说话,小神这裡便蓬荜生辉了!」
谢怜有点奇怪,这土地怎么说也是个神官,而且看上去比他大多了,为什么这么怕他,还称他为「您老人家」?但也没心情追问这个,彬彬有礼地问道:「您是这一带的土地,应该对这一带都很瞭解吧?您能帮我找两个人吗?」说着就把手伸进袖裡想取几枚金叶子来做供奉,土地看到他的动作,连忙疯狂摆手:「不用不用不用!您要找什么人?」
恰好谢怜也没掏出什么东西来,拿出了手,道:「我的两名侍从,风信和慕情。」
「……」
土地的脸色,忽然变得很怪。谢怜道:「怎么了?有困难吗?」
土地道:「不不不不,不是有困难。只是……」只是太子殿下怎么啦,过八百年了,还喊南阳将军和玄真将军为他的侍从,不知两位将军会不会生气啊?唉算了,两位将军生气没关係,这位没伺候好,那位生气了才吓人哩。于是道:「请您在此地等候片刻,我这就给您找去!」
谢怜道:「有劳了。」正待弯腰一礼,抬头,那土地早已消失不见了。
谢怜感觉脑袋还在发烧,摀住了额头,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前方一个声音疑惑道:「怎么回事儿?」
谢怜抬头,就看到风信和慕情。
然而,却不是他认识的风信和慕情。诚然,二人容貌未变,气度却不同,不似两个莽撞少年,反倒似两位沙场征伐多年的将军。且都穿着颇为华贵的黑袍,不像是普通人能穿的。至少谢怜从没见过他们穿这身衣服。
发问的是风信,他走过来道:「殿下,你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
「……」谢怜道,「我才要问,你们两个跑哪儿去了?我昨晚让你们在门外接龙,为何今早人影都没了?」
风信和慕情都露出和那土地一般的古怪神色,彷彿无法理解他的话。谢怜头痛欲裂,又道:「还有你们这幅打扮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风信低头看看自己,疑惑道:「这衣服怎么了,不是很正常?」
慕情则道:「你在说什么?睡煳涂了吧,我昨晚可不在你这儿。」
谢怜抱起了头,想大喊大叫,强行逼自己冷静,思忖片刻,道:「我懂了?你们和我一样,被什么东西魇住了吧。」
风信和慕情神色越来越诡异。风信道:「我煳涂了。殿下你还是说叫我们来有什么事吧。」
慕情翻了个白眼,道:「不用问了。我说怎么有事找我不找他那位呢,八成是脑子坏了。」
谢怜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道:「那位是哪位?国师?」
「……」
风信和慕情面面相觑,须臾,慕情上前一步,道:「太子殿下。」
谢怜道:「什么?」
慕情道:「我……现在记忆有点模煳,你告诉我,你记不记得我们这几天都在干什么?」
谢怜道:「我们这几天不是一直在皇极观修炼吗?」
慕情道:「花城在哪裡?」
听到这个名字,谢怜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但想了想,确实不认识,于是,他茫然道:「花……城……是谁?」
「……………………」
慕情道:「好。我懂了。」
他向一旁使个眼色,和一脸震惊的风信一起到一边商量去了。谢怜忽然觉得有几分可疑,警惕道:「你懂什么了?你们在说什么?」
商量完了,二人转过来。风信道:「殿下,我们走吧。」
谢怜更加狐疑:「走去哪裡?」
慕情道:「带你去见一个能解决眼下这个局面的人。」
谢怜现在已有八分警惕,连连后退。慕情一见他似乎想跑,道:「别走!」伸手挥出一道灵光,似要将他缚住。但谢怜怎么可能不走?
拔腿便跑!
他一跑,风信和慕情头都大了。两人一边追一边迎风咆哮,风信道:「我操了!我真是操了!他这怎么回事???他忘事儿也不能忘这么厉害吧!一忘就是八百年?!」
慕情道:「终于!终于乱七八糟的东西吃多了吃坏脑子了!」
「怎么可能!恐怕是他自己一个人出去的时候出什么意外了,赶紧找吧!他现在的脑子,可是只有十七岁!」
慕情这个时候还不忘挖苦一下:「是啊,天真烂漫、傻裡傻气、娇生惯养的十七岁的太子殿下!」
「等等!先告诉他。快先告诉他!」
出了这种事情,当然必须要先告诉那个人!

谢怜一口气跑了二十多里,停下来后才微微喘气,感觉自己彷彿仍然置身一张巨大的迷雾诡网,还没冲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慕情是什么实力他还不清楚吗?那灵光起码要再修个几百年他才能修出来,现在这个怎么会是真的慕情?肯定是假的!
还有他。他自己也不正常。这一跑,他才发现自己身轻如燕。虽然他本来就身轻如燕,但现在身法似乎更快、更厉害了。
所有事情都不对劲!
冷静冷静再冷静,谢怜忽然记起,方才,慕情似乎提到了一个名字。
他喃喃道:「花城。」
不知为何,这个名字对他来说理应是很陌生的,但他一念,心中却是微微一动,彷彿心底某个角落开了一朵小花。于是,他忍不住把这个名字,翻来覆去地念了好几遍。
这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人物,也许就是此次事件的关键。得先去找到他。
打定主意,谢怜向城镇的方向走去。
虽然刚觉察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谢怜完全无法接受,但半个时辰不到,他就缓过来了。儘管心裡和身上还是难受至极,可眼下身陷迷局,没有时间给他心烦意乱。真正的风信慕情不知所踪,足见幕后下黑手的东西了得,他必须马上振作,查明真相。
于是,待他踏入镇上时,便已恢复平素神情。
随便捡了个茶楼,来到楼上靠窗坐了,却无心喝茶。谢怜拿起桌上杯子看了看,杯内积累着擦不乾净的陈年茶垢,令他看一眼都疲惫,放下不理。
茶楼内,一个颇有姿色的曼妙女郎正抱着琵琶,莺莺呖呖地弹唱,坐了一圈老老少少的男子,嘻嘻地看着她。那女子唱的本来是寻常的地方小调,姑娘家清早出门採花什么的,但唱了没一会儿,一群大老爷道:「没意思,不好听,换!」「是啊,这支不好听,换换换!」「换我这支!」
歌女无奈,只得按他们的意思,换了一支颇带艳情色彩的旖旎小调,轻拢慢捻,糯音软软,软得人脸红心跳。那群围观的这才满意了,纷纷叫好。谢怜坐在二楼角落靠窗的位置,却是十分不适。
仔细听那歌词,似乎在唱一对小夫妻新婚之夜的浓情蜜意,当真是大胆露骨至极。这等淫词艳曲,谢怜从没在皇城听过。若是在以前,就算他听到了也能只当骚风过耳,因为那跟他完全没关係,他一辈子也不会想这种事。可是现在,不太一样了。
虽然完全不记得怎么发生的,但毕竟已经人事,再听这种东西,心思就不一样了。而且,他发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他的心思,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了!
歌词轻佻三分,他心裡就荡悠十分。而且,脑子裡还源源不绝地冒出许多零碎的画面,两隻手紧紧相扣的十指,指间红线抵死缠绵;耳边似乎还能听到破碎的喘息、求饶的啜泣,以及,某个男人诱哄般的低语。
……这些是什么。这些都是什么?!
谢怜又羞又恼,咬了咬下唇,握紧了拳。半晌,忍无可忍,终于忍不住狠狠在桌面上一砸。
「砰」的一声,吓得附近几桌客人瞪大了眼睛看他。谢怜这才惊醒,低声道歉,恨不得双手堵住耳朵什么也听不见,心想再唱他就只能走人了!
突然,歌声戛然而止,一声尖叫把他从迷思中拉扯出来。谢怜勐地抬头,只见一大群人都围了上去,似乎在动手动脚,那歌女抱着琵琶,吓得站了起来,哀声道:「各位大爷,咱们听歌便罢,别动手呀……」
几名男子起鬨道:「动手又怎么样?反正肯定不止我们动手了,我就不信你出来卖还没被人摸过几把!」
那歌女气得眼眶发红,道:「什么叫我出来卖的?我是卖唱,又不是卖身!」
旁人却故意不听她辩解,道:「嘿!说的跟贞洁烈女似的!要真这么正经你就不会出来卖了!」
「就是!刚才还唱这种曲子撩拨人,现在又说不肯卖,立什么牌坊,笑死人了!」
那歌女气得要晕过去了,颤声道:「是你们让我唱的,是你们让我唱我才唱的啊!」
然而,无论她说什么,那群糟心的听客总有话来槓:「我们让你唱你就唱了?这么听话?说明你自己心裡也早就想唱这种东西勾引人了!」
谢怜听不下去了。
他原本就心裡有火,现下更是怒不可遏。白影一闪,那群起鬨男子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被他掀倒了一排。为首的男子屁股朝天,大骂道:「你是什么玩意儿?!敢惹我们?!」
谢怜挡在那歌女之前,指节咔咔作响,面上却仍不露怒色,沉声道:「适可而止吧。如花美眷,任谁也心动三分。但若不知以礼相待,便是下流可耻了。」
有人嚷道:「分明是她自己先唱的,她唱得,我们摸不得?!」
谢怜却一字一句道:「不错。便是她唱得,你们碰不得!」
话音未落,七八个彪形大汉便被他扔下了楼,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摔得吓人,实际上却没受什么重伤,不过也足够骇人了,因为根本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又何谈抵挡反击?忙不迭落荒而逃。楼上,谢怜回头,那歌女十分感激地起身对他一礼,道:「多谢这位道长解围!」
谢怜道:「举手之劳而已。姑娘,你还要留在此地吗?」
那歌女点点头,谢怜也点点头,道:「好。那你继续唱吧。」
说完,他坐了回去,一掀衣摆,正襟危坐,守在了这裡。
其他男子见他不走,还盯着这边,果然不敢上去骚扰了。那歌女明白他心意,愈发感激,宛转开口,又是原先寻常活泼的地方小调。
谢怜斟了一杯茶正准备喝,低头又看到裡面的陈年茶垢,犹豫片刻,还是战胜不了自己,放下了茶杯,叹了口气。无意之间回头,却愣住了。
只见长街对面,另一座更为华丽的红楼酒肆之上,独坐一人。
那是个身形颀长的红衣男子。
虽然戴着一隻黑色眼罩,却不掩其俊美,反而更添野气。衣红胜枫,肤白若雪,手执一银杯,酒盏与他那双银护腕一般的灵光闪烁。一眼望去,夺目至极,正望着这边,与他遥遥相对。见谢怜视线投来,微微一笑,浅浅举杯,似在隔空敬他。
「……」
不知怎地,谢怜一和那男子目光相接,彷彿浑身过电,连忙撤回了视线。
可是,虽然他假装并不在意,心却砰砰狂跳起来。
真是奇怪。那男子的确风采夺目,有一种诡秘的吸引力,可从前他也不是没有见过如此风采的男子,为何见了那人却会是如此反应?
想了想,他又否决了这个想法。这根本就是不对的。因为,仔细想想,他从前,的确没有见过如此风采的俊美男子。
想到这裡,谢怜心想,这可是一位难得的人物,不如多多留意,又转头去看。然而,这一望,那红衣男子却消失了。
居然就这样消失了。彷彿一片绚烂的枫叶,悠悠飘落,在眼前调皮地一闪而过,教他眼前一亮,就不见了。彷彿不是真的,只是转瞬即逝的梦幻泡影。
又矜持地张望了一阵那座华丽酒楼,不见踪影,谢怜终于放弃,也不知是不是有点失望,轻轻吐出一口气,揉了揉眉心,心道:「罢了。」
谁知,他一回头,便见对面不知何时已经坐了一个人,一手支腮,正盯着他看。
二人目光交接,谢怜微微愕然,那人却往后一靠,笑吟吟地道:「这位道长,能请我喝杯酒么?」
正是方才那对他遥遥举杯致意的红衣男子。

第247章 番外—太子殿下的奇妙记忆漂流 2

他居然就这么随意地坐在自己对面了。
谢怜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确定,这男子真的是在跟自己说话。
他立即便反应过来,心道不可被这人气势震住落于下风,镇定依旧,客客气气地道:「不巧,在下戒酒,这一杯,怕是请不起了。」
那红衣男子哈哈一笑,坐得更随意了,道:「是吗?我看这位道长的模样,倒似有愁云不展,还需借酒消愁一番啊。」
谢怜不动声色地道:「那阁下恐怕是看错了。」
虽然最大的戒已经破了,但也断不可自暴自弃,不顾其他小戒。
他面上始终澹澹,那男子却不萌生退意,反而坐定在这裡了一般,道:「既然道长不肯请我,那,我就自便了?」
谢怜看他一眼,再看看四周。奇怪。四周并非没有空位,他为何一定要坐这裡喝酒?但也没理由拒绝,谢怜道:「你请便。」
于是,对方懒懒地招了招手。店中伙计从没见过这种派头的客人,大气也不敢出,赶紧送上了酒壶酒盏,使劲儿擦桌面,生怕怠慢了这位。
看那红衣男子气定神閒,自斟自饮,谢怜忍不住道:「难道,阁下和谁第一次见面,都会要人家请你喝一杯吗?」
那男子笑眯眯地道:「嗯?那可不会。不瞒道长说,一般人根本见不了我的面。」
这口气,颇为傲慢。不过,谢怜并不反感。
二人各坐各的,谢怜一直望别的地方,显得彷彿很澹定的样子。过了一阵,还是那男子先开了口。
他一手托腮,道:「这位道长贵姓,怎么称呼?」
谢怜不假思索就编了个假姓:「免贵姓花。」
那男子挑了挑眉,道:「哦——花道长。」
谢怜道:「阁下怎么称呼?」
那男子道:「道长唤我三郎便好。」
谢怜心知这人不愿告知真实身份,也不勉强。想了想,并没想起什么人物是排行第三的,就不费心揣测了。这时,他忽然注意到,那红衣男子面颊一侧,一缕乌髮束了一条细细的辫子,以一枚红珊瑚珠坠尾。
那珠子光泽柔润,小小一颗,一看便知价值连城。但谢怜总觉得好像在哪裡看见过这颗珠子,似乎是在自己那珠玉宝石扔得满地都是的寝宫裡?
但他也不确定。三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道:「喜欢这个?」
说着,他举起几根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捻住那颗珊瑚珠,捏了捏。
不知为何,谢怜眼中看着,胸口突然一痛,彷彿自己身上什么地方也被捏了捏,勐地往后一弹。
这动作过大了,旁边好几个客人都望向这边。三郎漫不经心一抬眼帘,讶异道:「这位道长,你怎么了?」
他伸出了一隻手,似要来扶。谢怜当然没要他扶,忙坐稳了道:「没、没什么。那颗珠子……」
「哦。」三郎唇边噙着的笑意不减,道,「这珠子吗?」
他手裡变本加厉地把玩起那颗明艳欲滴的珊瑚珠,微笑道:「这是我爱妻所赠之物。道长觉得如何?」
「……」
谢怜道:「唔……很好,很好。」
其实他压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放在腿上的手指握紧了,如坐针毡。
那陌生的红衣男子玩弄的分明是那颗娇滴滴的珠子,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他却看出了几丝淫靡之意。
彷彿被擒在指尖,轻揉慢搓、捏圆揉扁的不是红珠,而是他身上什么敏感的部位,谢怜莫名的一阵脸上发烧,呼吸急促,难受极了。
不正常。这绝对不正常。
这自称「三郎」的红衣男子俊则俊矣,却无端一股妖气横生,令人颤慄。谢怜心中警铃大作,强定心神,呼吸又平复下来,毫不畏惧地盯着他,问道:「请问阁下,主动接近在下,究竟所为何事?」
三郎笑了笑,慢条斯理地道:「何必如此警惕?也没什么事。不过是见道长风采,为之心折,情不自禁罢了。如有冒犯,还望海涵。」
「……」
谢怜也不知该不该相信他,挪开了目光,心中暗暗懊悔,不该让这人坐在对面的,搅得自己现在这样心烦意乱。恰在此时,那歌女收工了,向众人一礼,又向谢怜嫣然一笑,这便飘然离去。她走了,谢怜也没必要留了,起身道:「告辞。阁下自己慢慢喝这一杯吧。」
最后一句他是想带点儿挑衅的,但话到嘴边,还是彬彬有礼地送了出去。谢怜不敢多看那红衣男子,几乎是飞身下楼,胡乱走了一阵,确定没人跟上来,这才鬆了一口气。
可站住后,又觉茫然。
他的衣服不见了,财物不见了,佩剑不见了,侍从也不见了,法力也不见了。
十七年的人生之中,还从未遇到过如此一筹莫展的境地,谢怜摇了摇头,拦住一个路人此地是何地。路人答了,谢怜从没听过这个地方,又问:「那请问这裡离皇城有多远?在皇城的什么方位?」
他没说是仙乐皇城,路人又道:「皇城?这裡在皇城的南边,离皇城可远了!」
果然。这裡的人说话口音、建筑样式都有些奇怪,不像皇城附近,他就猜一定很远。不知把他弄到这裡来的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再走了一阵,谢怜遇到了新的难题。
他饿了。
可是,方才也说过了,他的财物都不见了。能证明太子身份的佩件也不翼而飞,之前想给土地塞几枚金叶子都没掏出什么东西。茶楼上乾坐了一阵,一个茶位已经花掉了他东抠西抠才抠出来的几个子儿,而且因为无法忍受那陈年茶垢,茶也没喝一口,现下腹内依旧空空如也。
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正当他被难得蹙起了眉时,忽然发现,前方地上一块地砖旁,似乎掉了什么东西,正在闪闪发光。
谢怜上去,蹲下一翻,奇了。
在这小破巷子的地上,居然掉落了几枚金叶子!
除了金叶子,还有银叶子和一些零零碎碎的小钱。大白天的居然在地上捡到钱,天上掉馅饼,真不知该说他运气差还是运气好了。
谢怜捡起来后,第一反应就是这是不是谁不小心掉的,走出巷子,冲街上行人问道:「请问有谁掉了财物在这裡吗?」
大多数人都摇了摇头。有游手好閒的赖汉觍着脸过来说:「我掉了!我掉了!」谢怜便问:「你掉了多少?」都嗫嚅着答不上来,在哄笑中跑了。
谢怜怕失主回来找,站在原地耐心等待。等了将近一个时辰也没见人来寻,腹中越来越飢饿,许久,叹了口气,看了看袖中的财物,心道:「要不然,先借一点来用,回头十倍还了吧。」
也没别的办法了。于是,又等了一炷香后,他到街边买了一个馒头。
谢怜从没吃过馒头。更没吃过这种糙麵和的馒头,看起来又大又呆,白而无味。但他不想多用这捡来的财物,万一这是别人要急用的就糟了,所以只取了最少的钱。
他生平第一次拿到这么大的馒头,还有点新奇,走过那条小巷,到了一条较为僻静的小街,正要把那馒头送入口中,忽然从一旁伸来一隻手,把那馒头拿走了。
这一取之手法,神乎其神。谢怜一愣,手裡已经空了,转头望去,站在一旁的,居然又是那名酒楼上的红衣男子!
谢怜惊呆了。
没想到这人居然跟到了这裡,更没想到,他居然抢自己的馒头!
怔了好一会儿,他才记起要拿回来,跳起来道:「还给我!」
他夺取之势极快,那男子身法却更快,加上个子也比他高,一闪避过,道:「别吃这个。」
他这么说着,自己却拿着那馒头咬了一口,留下一个缺口。这下,谢怜想吃也吃不了了。他贵为太子,怎么也不可能去吃一个被人咬过一口的馒头,睁大了眼,道:「你!」
卡了一下,气道:「你这人怎么这样?」
亏他第一眼看到时还觉得这是个难得人物,有意结交,没想到却是这样一个无聊的无赖!
二人身影一红一白,快的令人眼花缭乱,绝对不敢相信如此精彩的争夺擒拿居然只是为了抢一个馒头。虽然谢怜隐约觉得自己速度可以更快,快到足以追上这位三郎的身手,却彷彿哪裡没把握到要领,手脚不大听使唤。加上他这一整天都又累又烦又疑惑,腰酸腿酸,气愤之下,居然足下一歪,摔倒了地上,登时,低低一声痛叫漏出了牙关。
痛。
难以启齿的痛,从难以启齿的部位瀰漫开来。
这疼痛原本便存在,只是伤口被细心处理过,加上他又极力刻意忽略,才一直不明显。这一摔,他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三郎脸色也变了,立即俯身一把抓住他手臂,道:「哥……」
又立即改口道:「你没事吧?」
谢怜十分难堪,恨不得挖个坑把脸埋在地裡,拚命把手往回抽,烧红了脸道:「请你不要乱叫我,也不要这样抓着我!」
三郎果然放开了他的手臂,但也就是意思一下,又改抓他的肩膀,道:「你怎样了?哪裡疼吗?」
他语气十分关切,不似作伪,所谓伸手不打笑面人,谢怜本该承情的,但一想到是哪裡疼、为什么疼,就又羞又恼,一整天的鬱闷都翻涌上来了,一把打掉他的手,自己一骨碌爬起来,道:「……我没有哪裡疼,一点都不疼!」丢下一句转身就跑,谁知,又被身后那男子捉住手腕,挣也挣不开,谢怜忍无可忍,勐地转身,怒目圆睁,却见那三郎凝视着他,轻声叹道:「哎,这位道长,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不要生我的气了。这样,我再带你去喝一杯,向你赔罪吧。」
不知怎的,谢怜一看到这人的脸,一颗心就动盪不安,他很不习惯这种感觉,只想快点逃跑,道:「我才不要你带,我从来不喝酒的!你快放开我。」
三郎道:「好好好,不喝酒。那我带你去吃饭?饿了吧。」
谢怜气坏了。这人跟他说话什么语气?简直把他当小孩子哄,他还从没受过这种羞辱呢,道:「我也不要你带我吃饭。我不饿。你放尊重一点!」
尴尬的是,话音刚落,他腹中便发出了弱弱的抗议声。
谢怜身形一僵,更生气了,脸都气红了,说话也磕磕巴巴起来:「你……你……你这个人,为何要缠着我?不要再缠着我了!」
三郎却紧紧盯着他,道:「道长,难道你还没发现?」
见他忽然神情严肃,谢怜道:「发现什么?」
三郎道:「你身上,有邪物啊。」
谢怜一怔。忽然,手腕一鬆,那段缠腕的绷带一条白蛇一般滑了下来,在他面前高高扬起,随即,迎面朝他扑来!
不过,它还没扑上去,已被那红衣男子一把捉住,道:「你看。」
「……」
那段白绫彷彿一条被他掐住了七寸的毒蛇,扭动不止,令人头皮发麻。
他身上居然藏着这样一个怪物!
谢怜这才明白了。
他眨了眨眼,道:「原来……你接近我,是因为发现了我身上藏着这个邪物?」
三郎脸色越发肃然正经,道:「嗯。这东西好生奇怪,所以我便稍稍留意了下,还好它没有伤到你。」
真相大白了。谢怜想到他之前对这位公子委实不太客气,又是甩脸又是甩手的,现在水落石出,原来人家是好心才接近他的,十分不好意思,对他认真一礼,道:「多谢阁下。之前是我误会了。」
他腰还没弯下去三郎便扶住了他,道:「哪裡,哪裡。举手之劳罢了。」
抬起头,谢怜微微困惑。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红衣男子虽看似一本正经,眼角眉梢却都是笑意。料想是自己乱七八糟的狼狈之态都被对方尽收眼底了,又有些难为情。
说来也奇怪,在同龄人中,谢怜已经算是很稳重的了,谁知一看到这男子便没法镇定,教他好生不安。三郎却似乎没注意到这些,道:「既然解决了,那,我就走了。道长,后会有期?」
谢怜下意识道:「嗯,后会有期。」
三郎摆摆手,转身走了。情不自禁的,谢怜居然也跟着他走了几步。
可能因为实在不知道该往哪裡走,也可能稀里煳涂了。三郎一回头,谢怜一惊,这才清醒,赶紧停下,假装看向别处。然而,已经迟了。
那边传来几声轻笑,谢怜窘得耳垂都红了。
硬着头皮望过去,三郎抱着手臂笑道:「我看还是别等后会了,我觉得现在就是有期之时。如何?道长现在愿意跟我一起去喝一杯了吧?」

还是原先那座华丽的酒楼。
这位刚刚才结识的红衣男子十分大方,上来就把酒楼裡最好的酒菜点满一桌,居然不比皇宫御膳逊色,并且许多做法都十分新奇,谢怜从未见过。飢肠辘辘的他吃着吃着,才发现三郎一直在对面一手支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眼神,彷彿在把他当下饭的菜。
「……」
谢怜被这种目光盯得再次如坐针毡,确信自己方才没有因为飢饿食相失态,这才放下筷子,轻咳一声,道:「……见笑了。」
三郎道:「嗯?这有什么见笑的?不要在意我。请,请。继续。」
然后他拿出两人刚才抢了一阵的那个馒头,面不改色地吃了起来。见状,谢怜越发窘了。
他正襟危坐,看了看那条白绫,决意谈正事了,道:「这邪物到底为何会藏在我身上?我居然完全没发觉它的存在,简直就像是……」简直就像是已经在他身上揣了许久,揣习惯了。
那白绫不断摇头摆尾向他游来,若不是被三郎牢牢定住,只怕早就把他缠成粽子了。看上去倒像是……挺喜欢他的。
三郎用一根筷子压死了它不让它向谢怜扑去,微笑道:「看来这邪物习惯非常不好呢,须得好好教训一番。」
谢怜道:「比起教训,还是先查清它的来历吧。」
二人天南地北说了一阵。谢怜从小长在仙乐皇宫,后来修行于皇极观,从未见过谈吐如此有趣、见闻如此丰富之人,听三郎说话听得双目发亮,展颜不止,差点什么烦心事都抛之脑后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想起眼下正处于一个诡异的漩涡之中,正色道:「三郎,能向你打听一个人吗?」
三郎把那白绫扔到地上,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让它软趴趴地跳不起来,道:「谁。」
谢怜道:「是这样的。我在找一个人,名字叫做花城。」
听到这个名字,三郎挑了挑眉。
他道:「嗯。我能问问,你找这个人,是想做什么吗?」
谢怜诚恳地道:「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听三郎语气,他猜他一定知道花城是谁,又道:「也许你会觉得我在瞒你,不过是真的,我也不知道我找他能干什么。今天一醒来,我就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很古怪的境地。」
他一口气说了来龙去脉,只略去了那些羞于启齿的事。最后,谢怜道:「所以我想,此人应当十分重要。如果三郎你知道他是谁,方便告诉么?」
三郎笑道:「啊,没什么不方便的。道长你我一见如故,我自然是要帮你的。花城此人么……」
谢怜聚精会神地听着,道:「如何?」
三郎道:「是个狂人。」
谢怜道:「如何狂?」
三郎斟了一杯酒,执于手中,道:「他是个信徒。」
「谁的信徒?」
「仙乐太子的。」
「咳咳咳——」
谢怜赶紧把一口茶嚥了下去,才咳了出来,道:「等等、等等。我——我国仙乐太子谢怜,还没成神呢,哪来的信徒?」
三郎无所谓地道:「迟早会成神的嘛。况且神么,就那么回事,你说是神就是神,你说不是就不是。他觉得是,那就是了。」
谢怜啼笑皆非,道:「这也太随便了!」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他真的那么相信,太子殿下一定会成神吗?」
三郎缓缓地道:「不是相信。」
随即莞尔:「是坚信。」
谢怜也随之莞尔,心道:「那我可绝不会辜负此人期待的。」
他也抱起了手臂,道:「所以,在哪儿才能见到这位花城呢?」
三郎道:「道长,你真想去见他吗?」
谢怜道:「是啊。」
三郎似乎不太赞同他这个想法,道:「花城这个人可是非常坏的。」
谢怜微微蹙眉,道:「非常坏?哪裡坏?」
他可不大愿意相信,一个坚信他会成神的信徒是个坏人。三郎道:「这个嘛……」
正在此时,谢怜注意到了一样东西。
此前他一直小心翼翼,没怎么直视三郎。现在两人相处了一阵子,有些熟了,他才稍稍放鬆,放任了视线。
三郎的一隻手一直搁在栏边,手指不轻不重地敲打着栏杆。五指修长,第三指上,繫着一道细细的红线,彷彿明艳的缘结。
谢怜立即想起了差楼上,那歌女唱歌时,他脑海中闪过的凌乱画面:纱帐之下,两隻手,十指紧紧相扣。
覆在上方的那一隻手上,就繫着这样一道红线。

第248章 太子殿下的奇妙记忆漂流 3

谢怜双眼猝然睁大了。
他一脸不可置信,三郎道:「怎么了?」
谢怜哪裡说得出话来,被欺骗、被耍的团团转的羞恼、难过溷着热血齐齐冲上脑门,一掌拍上桌面,一字一句咬牙道:「……原、来、是、你!」
那桌面根本承受不起他这一拍,当场四分五裂,幸好酒肆二楼除了他们并无旁人,否则定然被吓得惊惶四窜。谢怜手中并无兵刃,又是一掌噼出。三郎仍是坐在椅子上,只是微一侧首。
那一掌噼进他身后墙壁裡,碎石簌簌下落,他却纹丝不动,抱着手臂,浅抬眼帘,道:「道长,这是何意?」
谢怜脸上烧得厉害,不知此刻面上红成什么样了,另一手骨节咔咔作响,沉怒道:「你……休要再装。你对我做了什么……你心知肚明。」
三郎眼帘又抬起了几分,道:「很不幸,我的确不太清楚,我对道长究竟做了什么,教你这样生气?可否指教一二?」
「……」
这人居然一脸无辜地让他自己说,要他怎么说?光天化日之下,说那种事情吗?!谢怜哪见过这种人,气得从肩头到心尖都在发抖,脸却越来越红,语无伦次地骂道:「住口!你这个……我,要打死你这个无耻的……下流的……卑劣的……你……」
三郎叹了口气,道:「道长,没想到我一腔真心,却得你这般回应。我究竟是何处无耻下流卑劣?」
谢怜好容易找回了一点镇定,道:「不要想再骗我了!你手上红线已经证明了,你就是那个……那个……」
「哦?」三郎却不慌不忙,举起自己的手,道,「你说这个?这红线有什么问题吗?」
谢怜看到那红线便彷彿被刺了一下,道:「我看到了。那个时候,你……手上就有这道红线……」
三郎道:「哪个时候?」
「……」
一瞬间,谢怜真的想打死他了。
明知故问,太恶劣了!
可不知为什么,就算他心裡再气愤,手上也动不了。而且并不是受制于人才动不了,是他自己身体不让他动!
正在此时,有几人咚咚咚跑上楼,道:「两位客官这是干什么?!怎可胡乱打砸!」
谢怜回头道:「这裡危险!你们先……」谁知,这一看,他又愣住了。
那几个人手上,居然全都繫着一道红线!
谢怜脱口道:「你们手上红线是怎么回事?」
一人道:「红线?红线不就是红线嘛,有什么稀奇的,不是怎么回事嘎……呃不是怎么回事啊。」
谢怜煳涂了。难不成在此地,手上繫红线,是一种很普通的装扮风潮?
他回头,三郎彷彿看穿了他在想什么,道:「道长猜得不错,指繫红线,乃是此地风俗。不信请看下方人群。」
谢怜向酒楼下望去,果然,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有好些个手上都繫着一道红线,有的还繫了好几道。他道:「这是什么风俗?」
三郎微微一笑,道:「这个嘛,说起来也和那位花城有关。」
「啊?」
「因为,他和他心爱之人手上就繫了这么一道红线。所以许多人也纷纷效彷,意在求姻缘,或表锺情。」
谢怜听得怔怔,道:「这么说……那位花城,还是一位颇了不得的人物?居然有这么多人热衷于效彷……」
三郎道:「了得不了得,看要对比谁了。对了,道长,地上好像掉了东西,能让我捡起来看看吗?」
谢怜这才反应过来,他一直维持着这个攻击的姿势,原来又是一场乌龙,气尽数消了,连忙撤了手,道:「抱歉抱歉,三郎,我真是……实在对不住,是我急躁了,又误会你了……」
三郎始终从容,弯腰捡起一样东西,道:「无妨。道长,这个是你掉的东西吗?」
他从地上一片狼藉裡翻出来的,是一片金叶子,大概是方才谢怜出手时从他袖中滑落的。谢怜正要说话,却见三郎将那金叶子举到眼前,眯了眯眼,道:「咦,这金叶子看上去,略眼熟啊。」
说完,他不紧不慢地从腰间取出了一样东西。也是一枚金叶子。
两片金叶子,居然一模一样!
谢怜脱口道:「原来这个是你的吗?」
三郎道:「唔,我的确是掉了一点东西,所以才返回去找……」
听到这裡,谢怜生怕他误会,忙道:「三郎听我解释。」
三郎道:「不必紧张,我自然是会听道长你解释的。」
谢怜鬆了一口气,道:「是这样的。这金叶子,是我方才在路上捡的。原是想等失主回来还给人家的,但我等了一个时辰多,也没人过来找。我又实在……」
说到这裡,他有些羞惭,低下了头,低声道:「所以,就……自作主张,先借了一点,想去买点东西吃,就是那个馒头……本打算日后以倍数奉还,但无论怎么说,终归还是,不问自取了。抱歉。」
三郎却笑眯眯地道:「道长何必如此?这岂非人之常情?且不说我原本便有意邀你共饮,那一个馒头,最后不还是我吃了吗?这般小事,别放在心上了。你不觉得很妙吗?巧的是我遗失了的东西,拾到他的人就是道长,这可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谢怜得他谅解,心下一宽,道:「不过,三郎你也要小心啊。那么明晃晃掉在路上,你居然也没看见,下次可别这般粗心了啊。」
这时,在一旁缩头缩脑的众伙计道:「两位客官,你们冷静了没有嘎?冷静了的话,就来算一下砸坏的桌子的钱吧嘎!」
谢怜:「……」
若在以往,赔多少当然都不在话下,但现在,他可是连一个馒头都买不起。三郎却道:「无事。都算我的吧。」
方才分明是他先对三郎动的手,三郎却主动要帮他赔他砸坏的东西。谢怜被他的温柔体贴感动到说不出话来,喉结动了动,道:「你……」
众伙计也不知怎么回事,被砸了店还乐呵呵地过来帮他们换了一张更华丽的桌子。两人重新坐下,谢怜难免内疚又感激,只觉千言万语也难以表达。三郎又关切地道:「道长,方才听你言语,似乎内有隐情。怎么回事?道长,你究竟被谁做了什么?」
「……」
那种事情,谢怜如何说得出口,刚刚才平静下来的脸色又羞红了,嗫嚅道:「……没什么,没有什么。」
三郎却道:「不介意的话,可否告知一二?三郎说不定也能帮上几分。」
他虽是好心,谢怜却被他追得无路可逃,坐立难安,无奈道:「……真的没什么。三郎你,你可不可以不要问了……」
难以启齿。
既然如此,三郎也不勉强了,道:「好吧。方才我们说到哪裡?你想去见花城是吗。」
谢怜敛了心神,正色道:「嗯。三郎知道办法吗?」
三郎道:「自然知道。不过,这几天,花城不好见。」
「为何?」
三郎用筷子把盘裡的青菜摆成一张大大的笑脸,道:「据说最近几日他心爱之人微微有恙,所以他要作陪。除此以外一概没空。」
谢怜心想,果然,这位花城还是个性情中人,十分重情,更为欣赏,道:「原来如此。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
「多则五天,少则三天。我建议,道长,不必焦急,在那之前,不如先安心歇着。」
谢怜心中刚想到他没有落脚之处,又听三郎道:「如果道长没有落脚之处,不如到我那裡去暂歇如何?反正我屋子大,也没几个人住。」
谢怜再也忍不住了,轻声道:「三郎,你可真……真好啊。」
他第一次用如此直白的言语夸人,有点不好意思,但除此之外,实在找不到更贴他心情的话语了。三郎彷彿十分受用,笑眯眯地道:「谁让我与道长你一见如故呢?哦对了,还有个问题,忘了问,道长今年贵庚?」
谢怜道:「十七。」
三郎道:「啊,十七,那是比我小了。」
的确,他看上去约莫二十岁左右。三郎看似随口地道:「那这么说来,道长是该叫我哥哥的了。」
谢怜乃是皇族,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本不该与旁人称兄道弟,没几个人消受得起。但这位三郎实在给谢怜感觉很好,他也不曾对旁人以兄长相称,十分新奇,便笑道:「原来是三郎哥哥。」
「……」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叫了这一声「哥哥」后,对面三郎的笑容忽然变得有些诡异。
实在很难形容,三郎那隻左眼目光彷彿忽然烧了起来,炙热得谢怜简直感觉皮肤发烫,眨了眨眼,道:「怎么啦?」
那阵恐怖的炙热转瞬即逝,三郎随即恢复如常,笑道:「没什么,太高兴罢了。我家中没有比我更小的,还从没听谁这么叫过我呢。」
谢怜道:「若三郎不嫌弃,那……我便如此唤你好了?」
三郎笑得目光闪动,口上还是推辞:「哦,我当然绝对不会嫌弃,那要看道长介不介意了。」
谢怜道:「不介意,当然不介意。三郎哥哥,我们现在就回你家还是?」
三郎放下筷子,道:「那,现在就跟我走吧。」
三郎的住所,是一座极为宽敞华丽的大宅子,谢怜进去,只觉比起仙乐皇宫某些宫苑也不遑多让,更加坚定了这位三郎非是常人。
晚间,独自一人躺在床上,谢怜辗转反侧。
他总觉得旁边少了什么东西,翻来覆去也不安稳。加上身体隐隐不适,仰面躺着,压得腰酸;翻身趴过去,又觉得好像有什么压在背上。
迷迷煳煳间,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他想动,但被人牢牢压制住,那个声音又在他耳边低语,有时是男人,有时是少年;有时唤他哥哥、哥哥,有时喊他殿下,对他说别怕,殿下。
温柔至极,邪恶至极,却也珍重至极。
勐地一觉醒来,衣裳全都汗湿了。谢怜一边喘气,一边握紧了拳,气愤又无力地在床上狠狠锤了一下,手指插入微湿的头髮,心道:「……这种东西,什么时候才能忘掉!等我抓到这个无耻王八蛋我一定……」
这时,他发现枕边不知何时放了一套衣服。虽然也是白衣,样式却是他喜欢的。谢怜如蒙大赦,赶紧去屋后迅速沐浴。
除去衣物,泡进水裡,他忽然发现,自己脖子上戴着一条细细的银链子。
链子末尾坠着一枚晶莹剔透的指环。不知戴了多久,反正他完全没觉察,还奇怪:「我有这样一条坠子吗?」
这枚指环实在是太漂亮了,看得他几乎入迷,但并未丧失警惕,突然,觉察一旁有银光闪过,立即喝道:「谁!」
一击拍水,水花飞溅,犹如钢珠,打得墙面噼裡啪啦作响,而被他打出来的不是什么人,而是……一把刀?!
谢怜抓着那把硬邦邦的刀,十分疑惑,忽然,那刀柄上一条银线分开,彷彿一隻眼睛睁开,眼珠骨碌碌乱转起来。谢怜更惊。
这是什么奇怪东西?!
那弯刀刀身修长,若有生命,十分热情地往他怀裡扑。谢怜冷不防让它得手,被冰得「哇」的叫了出来,浑身一个哆嗦。
但大概因为没感应到杀气,他直觉这弯刀并不危险,除了艰难的推拒,并不想对它做更粗暴的举动,比如一巴掌把它呼到九霄云外之类的。这时,一道红影闪来,一把夺过那弯刀,森然道:「原来你在这裡……」
定睛一看,三郎已站在浴池边,手裡掐着那刀,虽仍是面带微笑,额头却隐隐有青筋浮起,手上十分不客气地啪的拍了那刀一巴掌,道:「我不是说了现在不许过来吗?」
谢怜道:「三郎,这刀是你的……法器?」
三郎转向他,额上青筋瞬间消失,又是一派气定神閒,道:「不成器的东西罢了,哥哥……哥哥我让你见笑了。」
谢怜却是肃然起敬,眼睛都亮了,抓着他红衣的衣摆道:「不不不,三郎哥哥,你好生厉害!居然能练出这样有自己灵识的法器!」
那刀方才被三郎打了一掌,委委屈屈地皱起了眼,听谢怜夸奖,眼珠又骨碌碌乱转得意起来,偷偷摸摸想往他那边蹭。三郎十分冷酷地又是一掌。
这下它可不干了,「咚」的一下子倒在地上,滚来滚去滚来滚去,彷彿被大人打了就在地上打滚放声大哭的小孩子。谢怜耳朵旁边简直像是能听到它哇哇嚎啕的声音似的,看得有点心疼,忙起身道:「等等三郎!算了,你不要打它了,我想它只是一时顽皮,想来示好,不必如此苛责它啊。」
但一出水,这才记起自己水下的身体是赤裸的,脸莫名又红了,尴尬地沉了回去。三郎却早已十分自然地转过了身,出去了。
谢怜匆匆爬出水换了新衣服,感觉贴身衣物的料子十分精细,终于不再被磨得肌肤难受了,心中更为感谢。出了屋子,来到会客的雅厅,三郎已在上座等着了。
不知如何他教训那刀了,现在它老老实实佩在三郎腰间,不乱动时,竟十分冷峻肃杀,全然想像不出方才那副在地上打滚撒赖的模样。见谢怜来了,三郎笑道:「起来了?昨夜睡得可还好?」
谢怜如实答道:「前半夜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做梦……后半夜倒是睡得好了。」
三郎道:「是太累了吧。」
二人随口说了几句,小小切磋了几回,这一天也差不多过去了。大概在那位花城有空之前,他们都会如此相处下去。
可是,晚间,谢怜一个人躺在床上,又做了那令人燥热难安的梦。
他在梦裡被翻来覆去弄得忍无可忍,勐地醒来,又是一身大汗淋漓,气愤无奈,只得起身出去,想走几圈冷静一下,却忽然听到远远另一侧屋子裡传出声音。
那是三郎的主人间。屋子隔音甚佳,那声音极小,但谢怜五感绝灵,捕捉到了。他屏息凝神,无声无息来到那屋子外。
透过门缝,向裡望去,只见三郎坐在屋中座上,手执一管紫毫,似乎在写字,神色是与面对他时截然不同的冷肃,一旁还有一个黑衣鬼面人,正弯着腰,低声汇报。
不知怎么回事,那鬼面人的存在感实在很低,一不小心可能就没注意到了。谢怜正要细听,那人却已经报完了,他只隐约听到零散语句,「那怪物作乱多时」「想来是接到祈愿前去处理,出了意外」「这是刚探查到的方位」什么的。
他正慢慢梳理,只听三郎道:「我现在要陪他,抽不开身。明晚之前给我把那怪物拿下送来。」
那鬼面人低声道:「是。您要留它一口气吗?」
三郎搁了笔,看了一眼自己写的东西,似乎不太满意,揉成一团,扔了,这才慢条斯理地道:「多留几口,让它把东西吐出来,再慢慢把它的狗头碾碎。」
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和语气,都令人不寒而慄。但谢怜居然并不怎么反感警惕。那鬼面人应声便要离去,谢怜立即闪身藏了回去。
回到自己的屋子,谢怜更睡不着了,来来去去走了几回,心道:「三郎究竟是什么人?他说的是什么怪物?」
听起来,彷彿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一个作乱为祸多时的怪物吞了,三郎颇生气。但因为眼下要陪他,才抽不开身去打烂那怪物的头。
想到这裡,谢怜便觉十分不好意思。这位三郎,待他当真是赤诚至极。
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他为什么要这样乾坐着?反正暂时见不到花城,他也一直想为三郎这位好哥哥做点什么,不如,就去帮他把那怪物擒来?
说走就走。谢怜打定主意,当即留书一封,写下三郎哥哥莫要担心,怜去去便回云云,飞身一跃,悄无声息地出了这座华丽的宅子。

第249章 太子殿下的奇妙记忆漂流 4

那鬼面人说的方位并不复杂,就在往南走数里的某山某洞府内。谢怜也有信心,普通人的速度赶不上现在的他,他一定比三郎属下到得快。
果然,一个时辰后,他就杀到了那地方,冲进山裡就是一阵狂拆乱打,打得山魈夜猫鬼哭狼嚎,终于,找到了那某山某洞。
虽然那妖怪派头不小,三四百个喽囉给它守门,对谢怜来说,却跟三四个喽囉守门没区别。他先还担心敌方实力了得,并未轻举妄动,但在洞府附近耐心守了一阵,听喽囉们閒聊编排,才知原来那妖怪这几天也过得够呛。
「……是啊是啊,山主好容易才从一个臭道士手底下逃走,吓个半死,带伤回去的,一回去就屁滚尿流地弃了原来的洞府,逃到这裡来了。」
「原来如此!我说怎么突然就把大傢伙都召走了呢。原来是怕道士来报复啊!」
「用不着怕呀,那道士被山主啃了几大口,现在就算能醒,肯定也是稀里煳涂的找不着北呢。」
「那怎么能不怕呢?山主毕竟是几百岁的知名大妖了,据说那道士突然不知从哪裡冒出来,两掌把它打得鼻歪眼斜,要不是那道士好像身上哪儿有伤给他钻了空子啃了几口,只怕山主就回不来了。」
「妈耶,哪来的野道士这么厉害!」
听到这裡,谢怜觉得差不多了,就从从容容地走了出去,温和地打了个招呼:「你们好。」
众小妖喽囉大惊,跳起来道:「什么人!」
「哪裡来的小白脸?」
谢怜微微一笑,并没有时间解释,直接就往洞裡杀去。他随手一抓就是好几个,随手一丢就是几十丈,就算没有法力,也吓得众喽囉尖叫不止:「这个小白脸怎么回事!!!长得忒也斯文!怎么下手忒也粗暴!!!」
就这么一路拔野草一般畅通无阻地踏进了洞裡,谢怜本做好了与一隻知名大妖大战一场的准备,谁知进去后,就见一隻化成人形的妖怪在地上打滚,抱着肚子哎哟哎哟,哇啦哇啦。
谢怜先还以为它装模作样,再一看,不似作伪,它肚子隆得老高,彷彿吞了什么好生厉害的东西,于是谢怜蹲下道:「你怎么了?」
那妖怪大概是痛得神志不清了,一看到谢怜就大叫一声:「来得正好!你!我不吃了!我不敢吃了!再也不敢了!我把我吞掉的东西还给你!消化不了、消化不了呀!」
谢怜道:「你认错人了吧?你又没吞我的东西,还给我什么?」
那妖怪却是痛得满地打滚,根本顾不上回答他的话。谢怜不明所以,随手先画了张符,先它收起来再说。十分神奇的是,那符一拍上去,那妖怪居然变成了一隻圆滚滚的不倒翁,肚子比别的不倒翁还大上一圈,十分滑稽。谢怜又好笑又惊奇,看了看自己画的那张符,不知怎么会变成这样?是哪裡画错了吗?
但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这一战简直轻鬆至极,谢怜出了深山,天色已明。他把不倒翁收进袖裡,往城裡赶回去。
自己总算为那位三郎做了一件事,谢怜心情愉快,已经开始想待会儿要怎么把抓到的妖怪拿给三郎看了。他暗暗告诫自己,如果三郎露出惊讶的神色,也要矜持,不可面露喜色。奔波一夜,腿脚略疲,于是,谢怜随便找个摊子坐了,弄了碗不要钱的茶水来喝。
喝着喝着,忽然听到有人在背后冲他喊:「谢怜!」
谢怜立刻放下了茶碗。
谁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在大街上直呼他的名字?要知道,就算是皇族中人,也鲜有如此不敬的,谁不是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唤他一声太子殿下?
回头一看,那人居然是个平民,提着一隻大木箱子,大步走来,喊道:「等等!快等等!你忘了谢怜了!把他也带上!」
原来不是唤他,只是有个人和他同名。谢怜却更奇怪了。虽然他并不在意避名讳什么的,却也讶异,居然有人敢和他取一模一样的名。
马上他就知道了,那人说的「谢怜」并不是人。
谢怜附近还坐着一个汉子,抱着箱子那人走到那汉子旁边坐下了,拍了拍木箱,道:「我把谢怜带来了。记得今天就给你家中供的那位送去!可别不信这个邪,这两位不摆在一起,那可是要倒大霉的!」
「那是那是。我自然晓得……」
谢怜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道:「请问……」
那两人齐齐转头望他。谢怜道:「恕在下冒昧了。请问,这箱子裡的是?」
那人道:「我不是说了吗?裡面是谢怜啊。」
谢怜不解:「可是……谢怜不是太子殿下吗?」
那两人彷彿觉得好笑,道:「没谁说他不是太子啊,本来就是。你看!」说着,把那箱子揭开了。
谢怜的眼睛睁大了。那木箱,居然是一个小神龛,神龛内供着一尊灰扑扑的神像,乃是个背斗笠的白衣道人。
他并不认识。
「……」谢怜完全无法理解,道,「你们是说,这尊神像就是仙乐太子,谢怜吗?」
「不然呢?」
其他人也纷纷围过来了,一半是看他这个稀奇的:「你这年轻人真奇怪,看起来还是位道长呢,如何连这么简单的事也不知道?」
一半是看这尊「神像」的:「哇!这尊破烂仙人凋的不错嘛!够丧的。」
「是啊丧裡丧气的,一看就觉得是一副倒霉相呢!」
「好好好!现在看上去越难看,等那位帮他破开了就越好看,最多摆在一起八天就能见效了。」
「……」
谢怜茫然道:「破烂仙人?怎么又成了破烂仙人??」
众人道:「这位道长你真的好奇怪啊!谢怜本来就是个收破烂的呀!」
「……」
谢怜并不是很容易生气的人,此刻却微微有些着恼。
任谁听到别人嘲讽自己是个收破烂的,也不会有多高兴的,他一下子站了起来,沉声道:「诸位是对仙乐皇族有什么不满吗?就算有,你们这样侮辱太子,也不太合乎礼仪吧。」
众人面面相觑,都笑他道:「说什么呢,合乎哪国的礼仪啊?仙乐国打八百多年前就灭了呀!」
……
一个时辰后,谢怜走在大街上,还有些浑浑噩噩。
太可怕了。方才接收到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太可怕了。
「仙乐国怎么会灭?我父皇母后分明还活得好好的啊?而且怎么会是我灭的?我打了败仗?我灭了国?我还被贬两次?我成了一个收破烂的?」
他一遍遍质问自己,又一遍遍告诉自己: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啊!
他想说服自己:「这些根本不是真的,一定是什么幕后黑手在搞鬼。」
可是,所有一切隐隐的不对劲,那些古怪的口音、古怪的装束和古怪的建筑,还有古怪的风信和慕情,都在告诉他,这不是一场噩梦,这裡也不是什么幻境。没有任何妖魔鬼怪能创造出这么庞大逼真的幻境。
真的已经过了八百年了。
怎么就过了八百年了?
怎么八百年后的他,变成这样了?
仙乐国灭了;父皇和母后死了;风信和慕情飞昇了。他变成了一个收破烂的。
怎么会这样?
不会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谢怜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彷彿背后有无边无际的黑暗逼过来要将他吞噬。忽然,一道红影闪现,一个颀长的身影拦在他眼前,道:「道长,你上哪儿去了?可叫我一阵好找。」
正是三郎。他还是笑眯眯的,说着就要过来牵他,而谢怜一看到他便浑身寒毛倒竖,大喝道:「你不要过来!!!」
一喝即止。三郎身形一顿,神色不变,道:「怎么了?」
谢怜双拳紧握,冷冷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想干什么?」
三郎道:「我以为,昨天我们已经谈的不错,不在意这些小问题了。」
谢怜道:「你骗我。」
沉默片刻,三郎道:「你已经知道了吗。」
谢怜道:「我已经知道了,现在已经是……」八百年后了。
他本来不会这么迟才觉察到那些不对劲的,但这人一直刻意在瞒着他,把他迷得找不着北,否则,他怎么会过了一天才发现真相?
三郎朝他走了一步,道:「殿下。」
谢怜又往后退了好几步,喝道:「你别过来!!!再过来我打你了!」
他的声音和身体都在颤抖。谢怜害怕极了。
怕的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也不是面前这个亦仙亦邪的男人,而是这一整个陌生的世界。这个世界裡,他没有骄傲的荣光,没有忠心的下属,没有疼爱他的父母,没有自己的国家,没有爱戴他的信徒。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三郎却还是向他走了一步,道:「别怕,殿下。」
「……」
听到这一句,谢怜脸色变了。
他忽然想起,那些零碎的片段裡,那个在他耳边低语「别怕,殿下」的男人。
他怎么就没发现呢?
他们的语气和声音,根本就一模一样!
谢怜气得发抖,道:「是你……真的是你……」
想到这人把自己骗得团团转,他还对他感激涕零,满心好感,一口一个叫他「哥哥」,谢怜便无法忍受地怒火上涌,一掌噼出,道:「你这个骗子!」
这一掌噼去,正正打中三郎胸口,谢怜还待再打一掌,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动不了了。
是他自己的身体,阻拦住了他!
谢怜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三郎却抓住了他的手。谢怜一惊,随即一字一句道:「别碰我!你这个骗子,骗我。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你……」
三郎却沉声道:「殿下,信我。」
谢怜怒道:「我不信!!!我!……」
可是,和被止住的攻击一样,后面的「不信」,怎么也喊不出口。
这个男人眼裡的关切和痛是千真万确的。任谁看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露出这样的神情,都不会再怀疑他的真心。
彷彿要把谢怜和这个让他恐惧的陌生世界隔开一般,三郎终于把他揽进了怀裡,唇在他髮间轻吻着,柔声道:「别怕,殿下。已经过去了。殿下。你已经挺过来了。」
「……」
良久,谢怜的身体终于软了下来。
现在,抛开羞恼,仔细想想。梦裡那些零碎的片段裡,这个男人呼唤他的声音,一直是温柔至极,没有半分强迫。
至于他自己……虽然的确有求饶和啜泣,但他听得出来,并没有半分不愿意。只是他此前一直不愿意正视,所以也就没发现罢了。
谢怜总算知道为什么他一看到这个男人就忍不住想信赖他了。恐怕八百年后的他,和三郎的关係……并不简单。
他彻底放弃了抵抗自己的身体,任由自己顺着心意,把脸埋在三郎怀裡,闷声道:「我们……」
三郎道:「嗯。」
沉默许久,谢怜喃喃道:「为什么……我突然把这八百年间的事都忘光了呢?」
三郎道:「是我不好。前天你深更半夜突然接到祈愿,走得太匆忙,我没帮你恢复法力,也没来得及告诉你被那妖怪咬中就会被他吞掉记忆。」
谢怜道:「那这根本就不是你不好,是我自己不小心。」
三郎道:「殿下永远不会不好。」
谢怜勉强笑了笑,又低落地道:「那,三郎,我怎么会……让仙乐灭国呢?」
他明明那么珍爱他的子民们,曾有雄心壮志让仙乐再延绵千年的。
三郎将他抱得更紧,笃定地道:「不是你的错。」
谢怜喃喃道:「我怎么会这么失败呢?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谁一开始不是想做一番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的大事业,流芳千古。哪怕一百万个人裡都未必有一个能真的达成所愿,谢怜却从来都不怀疑自己就是那百万分之一。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三郎不让他发现现在已经是八百年后的原因。
三郎道:「你没有失败。」
谢怜摇了摇头,道:「可是我没有信徒了。」
三郎道:「你有的。」
谢怜想起来就伤心,道:「我是破烂仙人,是个收破烂的,根本没人当我的信徒,也没人把我当神啊。谁会尊重一个收破烂的神仙啊?」
这和他的梦想根本不一样啊。
三郎却道:「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你有一个信徒。」
谢怜抬起脸,三郎对他微笑道:「殿下,我说过你很快就会见到花城的。现在,你见到了。」
「……」
谢怜抬起头,凝望着他的脸庞,略带迷惘地道:「三郎,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我的?」
花城道:「从很早很早以前,当你还没有飞昇的时候。」
谢怜迟缓地眨了一下眼。
花城又道:「殿下,也许现在的你,会觉得八百年后的你很失败,也许你会失望,无法接受,但请你相信我,不是这样的。」
他那一隻明亮的左眼凝视着谢怜,目中光采和声音一般的低柔。
他道:「你救了我。我一直看着你。
「这世上有无数人比你『成功』,但他们没有一个能像你一样救我,也没有一个能做到你做到的那些事——
「你不知道你给了我多少勇气,才使我成为今日之我。
「在我心裡,你永远是唯一的神明。」
谢怜道:「而你永远是我最忠诚的信徒。」
话音刚落,他便反应过来,方才这一句是他恍惚间下意识接的,彷彿在哪裡听过这样珍重的诺言一般。花城却笑了,拿起他的手,在手背上亲了一下,道:「是。」
「……」
良久,谢怜彷彿下定了什么决心,从袖中取出那隻妖怪的不倒翁,道:「就是这只妖怪吞掉了我的记忆吗?」
花城接过那妖怪,道:「果然是殿下你把他新巢给端了。」
谢怜点点头,道:「要恢复记忆,就得从它这裡下手对吧。」
那不倒翁在花城掌中,长大了嘴,口中飞出几点萤火虫一般的光点,围绕着谢怜飞舞。花城道:「捉住它们,就可以拿回殿下这八百年的记忆了。」
谢怜听了,向它们伸出手去。然而,即将触碰到时,却又止住了动作。
恢复这八百年的记忆,就彷彿要再一次穿越八百年,再一次历经所有一切,那些百剑穿心的痛苦,一败涂地的耻辱,无能为力的愤怒。
虽然他知道那其实只是一瞬间,可指尖还是微微颤抖。
花城站在他身后,让他彷彿背靠着一堵坚实的墙壁。他听到花城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不要害怕,殿下。」
谢怜微微侧首,花城搂住了他的腰,道:「信我。无论多久,我会一直都等着你。你还会再遇到我的。」
是啊。还是会遇到的。
于是,谢怜向着那些光点伸出了手。
点点星芒融入他指尖,他感觉眼前十分明亮,彷彿有什么灼热的事物正在靠近。在那亮光到来之前,谢怜道:「我很高兴,遇见了你。」
这一句后,点点光芒便融入了他的身体,消失了。谢怜缓缓向前倒去,被花城接住。
好一阵,谢怜才悠悠转醒。一睁开眼,花城便低声道:「哥哥?」
谢怜慢慢绽开一个澹澹的笑容,伸出了手,抚上花城的脸,道:「……又遇到你啦。」
花城也笑了,道:「我说了,信我。」
谢怜叹道:「我们这算是,又等了彼此一轮八百年吗?」
花城道:「不是说了吗,无论多久,我都会一直等你的。不过……」
他将谢怜拉了起来。两人面对面站着,花城握紧了他的手,笑道:「我现在可是一点儿也不想再分开片刻了。」
过去是无法改变的。
八百年前,十七岁的天之骄子谢怜还不知道,在未来等待着他的是什么。天命给了他两扇门。神武道惊鸿一瞥,一念桥逢魔遇仙。他全都打开了。
在那之后,他将在无力回天的狂澜中孤身一人,挣扎着渡过漫长的煎熬岁月。痛苦,愤怒,失望,憎恨,绝望,癫狂。心如死灰。
然后死灰复燃。
但是,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哥哥,欢迎回来。」
「嗯……」
「看,我说你还会遇到我的,我没骗你吧。」
谢怜瞄了花城一眼,道:「是吗?」
花城微笑道:「当然,我何曾骗过殿下?哥哥我……」
「……」
「……」
谢怜把手伸进花城怀裡,拿出了一张纸,念道:「『承蒙三郎哥哥照顾,怜无以为报,愿略尽绵薄之力,为哥哥排忧解难,暂离。三郎哥哥莫要担心,怜去去便回。』」
花城挑起一边眉,负手不语。谢怜唸完了,学他的样子挑眉道:「三郎哥哥,好哥哥。你可真是好啊。」
花城哈哈一笑,道:「我好不好,哥哥不是早就清楚了么?」
谢怜的脸微微一红,含煳道:「……不清楚你在说什么。总之,你这两天太过分了,反省一下。」
花城严肃地道:「哥哥,你可不能这样。我这两天可是一直以礼相待,忍得好生辛苦。」
谢怜道:「你哪有以礼相待,你明明……明明就……」明明就耍他耍的很开心。想到这两天变成天真烂漫、傻裡傻气、娇生惯养的十七岁的小笨蛋,给花城翻来覆去地玩弄,谢怜现在又把过程都记得清清楚楚,简直无法直视自己,不禁呻吟一声,摀住额头。花城则一本正经地道:「真的。就算被哥哥骂了是卑劣无耻下流的溷蛋,三郎也无怨无悔。」
「……」
「哥哥不高兴的话,还可以再骂我的。三郎没关係。」
谢怜实在听不下去了。
他捂着额头悄悄熘走了,花城一侧首,人没了影,道:「哥哥?别跑,好吧,我的错,哥哥!」
不要再叫哥哥啦!

《太子殿下的奇妙记忆漂流》完

鬼王的床边故事

花城生病了。
虽然只是一点小病,但原来鬼王也会生病,这实在是很神奇。
所以,当谢怜回到千灯观,照例去检查花城练习的字帖、却看到面色微红的他时,大是担忧。
把花城按到神台上后——不错,他俩成天就在这宽敞的神台上打滚,反正也没放神像,谢怜探出一手,试了他面颊和额头,越发忧心:“好烫啊。”
花城笑道:“见了哥哥自然烫。哥哥再碰就更烫了。”
谢怜先是一愣,赶紧努力假装自己自己脸是给他气红的,道:“生了病嘴巴还这么不老实。”
花城无辜地道:“我说什么了吗?我老实得很。哥哥,别担心了,一点小事,无碍。”
但谢怜听得出来,他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眉宇间也微显倦色,道:“那你好好修休息吧,这几天我就在这里陪着你,等你好了。”
说完,他就把练字的笔墨纸砚都拿到了神台边,花城拍拍身边,道:“哥哥不上台来陪我么?”
一上台还下的来么,这几天就别想休息了,谢怜婉言道:“不了,我怕累着三郎了。”
花城笑道:“哪里,若是哥哥,三郎怎惧操劳?”
谢怜不跟他闹,专心致志写起了字帖。花城翻了个身,一手托腮,盯着他的脸看。
无论多少次,谢怜都会被他这种目光看红了脸,颇不自在地道:“……三郎,看字帖,不是看我。”
花城叹道:“哥哥,实不相瞒,我一瞧见这玩意儿就头疼,但是是哥哥写的,又捨不得不看,我这病说不定就是字帖看多了得的。”
谢怜道:“哪有这种病。”
花城嘻嘻地道:“不如看哥哥,哥哥比字帖好看多了,说不定多看两眼我就好了。”
谢怜无奈又好笑,搁了笔,摇了摇头道:“你现在怎么越来越爱乱讲了……嘴上没个正形。好啦知道了,听你的,不看帖子了,那做什么呢?”
花城道:“其实什么也不用做,你这样陪着我,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好了。”
谢怜再一次摸摸他的额头。这人虽是一张俊美男子的面容,现在却这样撒娇,让他想到了冬天里窝在暖被窝里、探出红扑扑的脸蛋的小孩子,心中甚是爱怜。想了想,他道:“这样,恰好,我今天收到一个东西。”
他在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一样事物,道:“这是我今天收来的人家不要的旧书,正准备读读看。我念故事给你听吧。”
他手里的是一本很久的小册子,破破烂烂,书页泛黄,带着奇异的书香墨气,一定被人翻了无数遍。
花城却道:“不听。”
谢怜奇道:“为什么?”
花城懒懒地道:“反正也是编排来编排去的都是别的神官的故事,他们那点陈芝麻烂穀子的破事到底怎么回事我一清二楚,有什么好听的,还要劳哥哥特地念给我听?”
也对。毕竟花城可是掌握了三界诸多大能黑历史的男人。花城道:“哥哥真要念,不如念点别的。比如,你自己的故事。”
谢怜笑了,道:“我的事,还有人比你更清楚、看得更多吗?”
花城道:“再多告诉我一些吧,我想听。听多少都不够。”
谢怜知道他说的是认真的,细细为他理了颊边发丝。无意中又扫了一眼,忽然奇道:“三郎,这里面好像真的写了你和我啊。”
“是么?”
谢怜又翻了翻那册子,道:“真的。写了好多红衣大鬼王和破烂仙人呢。这就是你和我吧?”
花城也来了兴致,道:“哦?写的什么?”
谢怜也很好奇民间百姓会怎么编排他和花城,于是他打开那本故事集子,给花城念了起来:“很久很久以前,有一隻爱穿红衣的大鬼王。虽然大鬼王极为厉害,还坐拥几座金山银山,但他却很不快乐。因为他十分寂寞,很想念自己的妻子……”
“……”
谢怜“噗”的笑出声,有点念不下去了,道:“寂寞鬼王空巢待吗……哈哈哈……哈哈哈哈……”
花城挑眉道:“也没说错。那时候哥哥不在,我是很寂寞。”
谢怜脸一热,继续念了下去。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隻爱穿红衣的大鬼王。虽然大鬼王极为厉害,还坐拥几座金山银山,有花不完的钱,但他却很不快乐。因为他十分寂寞,很想念自己的妻子。
但他等了几百年也没有等到他的心爱之人,于是便去请教一位算命十分厉害的老仙人,我的妻子在哪里?
老仙人告诉他:“你和等的那个人会重逢在一座山上。你的妻子会穿着嫁衣、乘着花轿来嫁给你。”
大鬼王决心一定要找到他的妻子,便到了那座山上,耐心等待。
而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还有一位破烂仙人。
破烂仙人是收破烂的,所以他是神官里最穷的,比很多凡人还穷。
但是他虽然很穷,却很善良。有一天,仙人收破烂回来的路上看到一个姑娘在路边哭,便问:“姑娘,是什么事让你这么伤心啊?”
姑娘边哭边道:“我要嫁人了,可是送亲那天要翻过一座山,山上住着一个鬼新郎,专门抢夺过路的新娘,只有几个被救了出来,我会被抢走杀掉的!”
破烂仙人十分同情,也决心为民除害,便决定代替姑娘出嫁,杀掉那只怪物。
破烂仙人有两个好朋友,因为一个暴躁,一个小气,所以分别是暴躁仙人和小气仙人。他们一边殴打对方一边告诉他:“那个鬼新郎是一位大鬼王,脾气很坏,还很狡猾,而且最讨厌神仙,你不要去冒险,不然一定会被吃掉!”
但是仙人一定要去,于是,他们给仙人做了一顶轿子。到了出嫁那天,仙人穿着从风师娘娘那里借来的漂亮嫁衣,假扮成新娘子坐进了花轿,被两个一路都在互殴的朋友抬上了山。
黑漆漆的夜里,妖风大作,花轿抬到山上,一个人也没有了,仙人等啊等,终于等来了接他的新郎。
撩起盖头一看,仙人发现,大鬼王竟然是个极为俊美的少年,十分吃惊。
更让他惊奇的是,这个少年新郎十分有礼貌,看起来教养很好,温柔体贴,既没有褪下人皮露出青面獠牙的真面目,也没有强迫他做什么不好的事,根本不像是那传说中恐怖的大鬼王。
这座山很大,鬼王把仙人带到了他的洞府,对他道:“从此刻起,我便是你的夫君,你便是我的爱妻了。这整座山都是我的,也是你的,你可随意到处看。但是记住,后山有两个山洞,千万不要去。”
仙人便问:“为什么呢?”
鬼王新郎答道:“那是我的秘密,你不必知道。不过,就算你想去也去不了,因为那两个山洞前都设了屏障,必须有我身上的东西才能穿过那道屏障。”
仙人继续问:“什么东西?”
鬼王答道:“一个山洞里面藏了肮脏的废物,要用我身上碰得到、而且很多的东西才能打开;一个山洞里面藏了厉害的法宝,要用我身上摸不到、但是很烫的东西才能打开。”
仙人当然没有听他的话。虽然他在大鬼王面前假装很乖巧,但他飞簷走壁,悄悄去了后山。
果然,他听到从那个藏了肮脏废物的山洞里传来恐怖的嚎叫声和呼救声,仙人怀疑那些失踪的新娘就关在这里,于是,他决定偷走大鬼王身上的一样东西,打开山洞。
但是,要偷走什么东西呢?
大鬼王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髮,有时披散着,有时歪歪束起来。仙人先想每天偷走他几根头髮,便问:“请问,我们可以住在同一间屋子吗?”
鬼新郎很有礼貌地道:“当然可以。我们是夫妻呀。”
就这样,他们住进了同一个房间。虽然睡在同一张床上,仙人却不让新郎脱他的衣服,大鬼王便也很有礼貌地不碰他。
可是,仙人很快发现,他的新郎一根头髮也不掉。无论每天无论早上起来帮他梳头,还是晚上睡觉,枕头、床上、地上、梳子上都见不到一根头髮!
这下可伤脑筋了,仙人拿了一把剪刀,想趁大鬼王睡觉时偷偷剪一缕头髮下来。但大鬼王十分警惕,他一靠近立刻睁开双眼。仙人被他抓了个正着,也很镇定。为了让大鬼王不怀疑自己,立即剪下了自己的一缕头髮送给了他。
大鬼王收下之后很高兴。
很快,机智的仙人又想到了别的办法。他对鬼新郎道:“请问,我可以亲一亲你吗?”
鬼新郎欣然道:“当然可以。我们是夫妻呀。”
于是,仙人主动抱住了鬼新郎,用力亲了他很久,终于尝到了一点点鬼新郎的味道,赶紧闭上嘴跑到后山的山洞里。
可是到了才发现,这样还是不行。因为要很多,但是他得到的太少。他整个人还是进不去,只能把头伸进山洞里,身体是无论如何也进不去。
破烂仙人有点沮丧。他本来以为要偷走鬼王身上的一样东西很简单,没想到如此艰辛。
他想到了好朋友风师娘娘,于是去拜访风水庙,问道:“还要怎么样才能从大鬼王身上得到一样碰得到、而且很多的东西?”
风师娘娘道:“呔!太简单了,你化个女相,跟他洞房不就有了!”
破烂仙人赶紧摇头。他修习的仙法有一个规定,一旦破身,便会法力大损,这个办法怎么行?
这时,水师大人回来了,刚好听到这句,大怒喝道:“岂有此理!你怎可说如此伤风败俗之话!”
水师大人一生气就会用钱把人砸死,破烂仙人赶紧跑了。跑着跑着,他又想到了另外两个好朋友暴躁仙人和小气仙人,便去找他们问怎么办。
暴躁仙人和小气仙人又在互殴,一边互殴一边告诉他一个不得了的消息:因为太多人被抓走了,神官们马上要攻打这座山,捉拿这个鬼新郎了!
仙人吃了一惊,忧心起来。因为经过许多日的相处,他现在觉得这少年鬼王不会做那么坏的事,也许其中有什么误会,也许后山关着的不是那些新娘,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可是,因为破烂仙人很穷,也就没有地位,没有人听他的。仙人很着急,再不查明真相,也许大鬼王就要被神官们围攻了!
没有办法,仙人只好跑回去问鬼新郎:“请问,你可以和我洞房吗?”
鬼新郎笑眯眯地道:“啊,当然可以。我们是夫妻呀。”
于是,仙人便和大鬼王洞房了。
途中,仙人生怕大鬼王不把很多很重要的东西留给他,便紧紧抱住他叫道:“你可以全都给我吗?可以多给几次吗?”
鬼新郎十分温柔体贴地道:“如果你想要。”
仙人答道:“我想要……”
于是,机智的仙人如愿以偿得到了他一直在找的很多很多的东西。一晚过后,他全身上下都是鬼王的气息了。
第二天,仙人带着从鬼新郎那里求来的东西来到了藏了肮脏废物的山洞,这一次,终于进去了。
在山洞里走了一段路,仙人发现里面关着许多蓬头垢面的人,身穿喜服,竟然真的是那些失踪的新娘!
希望落空,但仙人也来不及难过,他正准备去救这些新娘,却忽然发现前面还站着一个人——大鬼王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站在那里了!
仙人大惊。他想起暴躁仙人和小气仙人告诉他,大鬼王非常狡猾,而且非常讨厌神仙。现在他没有法力了,难道大鬼王其实早就看穿了他的身份,只是一直在骗他?
仙人又气又伤心,拔腿就跑,越跑越快。谁知跑到山洞前,他却又被拦住了。原来他跑得太快,鬼王给他的东西又落下了,这才没法穿过屏障。
鬼王追了上来,一把抱住了仙人,终于说清了来龙去脉。
原来,鬼王并没有抢走那些新娘,他只是在这里等着自己的命定之人。有一天,一列送亲的队伍无意间冲撞了正在山里散步的他,原本并不想找他们麻烦,但队伍里的新郎却抛下了新娘,自己逃走,留下了哭哭啼啼的新娘坐在原地,以为自己要被吃掉。
大鬼王放走了新娘,新娘说她不想嫁给那种男人了,便没有回去,而是自己一个人走了。后来又遇到了几次这样的事,鬼王乾脆在此一边等待,一边考验新人。如果新郎敢在妖魔鬼怪们前挺身保护自己的新娘,他便不为难,让他们回去。
而如果有新郎把自己的新娘推到妖怪们口里给自己争取逃跑时间,这样的恶人便被他抓来关进这山洞,小施惩戒。那些穿着喜服的都是男人,只是因为蓬头垢面,仙人方才看错了。他们的新娘子们则是有的回家了,有的和情郎一起逃到远方了,并没有被吃掉。
鬼王道:“我等了你几百年呀,哥哥,终于等到你了。”
仙人这才解除误会,谁知道这个时候,天上轰隆隆作响,原来神官们忌惮大鬼王许久,抓住这次机会,终于开始对他发动攻击了。破烂仙人冲出去一轮暴打,打退了一圈神官,但整座山都被神官们轰塌了,把大鬼王压在了山下。
山太高了,仙人生怕压到了大鬼王,拼命用肩膀扛住。正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个山洞没有打开,这个山洞里有厉害的法宝,一定可以把山推翻,于是他冲进了山洞。果然是厉害的法宝,大鬼王破山而出!
两人一起把来捣乱的神官们打跑了,并肩坐在山顶上看神官们逃跑时留下的云霞和星星。
仙人问:“你不是说,藏了法宝的山需要你身上摸不到、但是很热很烫的东西才能打开吗?”
鬼王笑眯眯地道:“是呀。那样东西,哥哥不是早就拿到了吗?”
仙人知道,那样东西,就是鬼王的心。
于是,破烂仙人与大鬼王又一起高高兴兴地去洞房了,他们再也没有分开。
“……”
“……”
故事念完了,谢怜还是懵的,道:“这写的都是什么?这个故事编的太过了吧?不不不,这……”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这能叫个故事吗???
而花城已经笑倒在榻上。谢怜百思不得其解:“完全不对啊!这个故事的原型是什么?与君山那件事吗?那事才不是这样的呢……完全扭曲了啊?而且,这种故事给小孩子看真的可以吗?不太合适吧。谁写的啊???还有这些看起来很眼熟但又有点微妙不对的人物又是怎么回事……”
仔细一看,这册子上的故事虽然乍看都一派天真烂漫之态,彷彿是给小儿的睡前读物,内里却十分过火,这比单纯的火辣劲爆更令人难以直视。可是读到结尾,又有一种诡异的感动,另谢怜怀疑自己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花城道:“嗯?也没有完全扭曲。至少有几点是对的。比如,我的确唤哥哥为‘哥哥’,再比如,与君山的确是我去接了哥哥的花轿,再如比,哥哥在洞房那晚,的确……”
花城见怪不怪,道:“定然是有知情人漏了一星半点出去,被人一番编排,两分附会,再三臆测所成的吧。”
虽然知道很多瞎编的民间故事和原型差了十万八千里,经过无数次加工变成什么样都不奇怪,但亲眼所见还是震惊得无以复加。中间有好几次他都羞耻得念不下去了,却被花城强逼着继续读给他听,万般无奈。谢怜以为自己这么多年已经修得脸皮够厚了,谁知在花城面前还是常常脸涨得髮粉,道:“除此之外,根本没有一样是对的啊……”
花城却抚掌道:“写得好,有才。我听了哥哥念这故事,感觉精神百倍。”
谢怜把那本故事集一丢,道:“不要看这种乱七八糟的閒书了,好好休息。”
花城却要求道:“哥哥,再念一个吧。”
“不要了。”
“哥哥,我头疼。”
“这……”
“哥哥。”
“……好吧。”
花城也是难得小病一场,谢怜平时就对他千依百顺、有求必应,这个时候怎么还抵挡得住?饶是再羞耻,也只得按捺了,重新捡起那本黄黄的小册子,躺到花城身边,被他揽了腰,硬着头皮念了下去。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英俊年少的太子殿下在深山里修行,有一天夜里,他遇到了一位神秘的客人……”
哎呀!万神窟

笑着将压得自己快喘不过气的花城从身上推了下去,热意情潮尚未褪去,谢怜忽然想起一事,随口道:“对了,三郎,万神窟……”
花城的手臂又搭上了他的胸口,一边不知在玩弄些什么,一边懒洋洋地道:“嗯?万神窟怎么了。”
谢怜道:“没什么,我只是忽然想起来,铜炉爆发,万神窟里那么多神像会不会有事?”
若是如此,那便太可惜了。毕竟那里面每一尊神像都是花城的心血之作,他都很喜欢。花城道:“不会。我早就设了界,哪怕是整个铜炉都塌了那石窟也不会有事。”
谢怜兴头上来了,道:“是吗?太好了,那一定没事了。我想去看看,可以吗?”
花城似乎凝滞了片刻,但随即便笑道:“好啊。哥哥想看便去看,有什么不可以?”
谢怜兴致更高,道:“那就明天吧。反正铜炉已经开放了,随时可以进去。”
花城挑起一边眉,道:“明天吗?好吧。”
他没表示反对,也不多说,但下一刻,又翻了上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后半夜的花城折腾他越发狠了,没过两轮,谢怜便被逼喊了哥哥救命,然后迷迷煳煳昏睡过去。
原本是可以一觉安安稳稳睡到天明的,但过了一个时辰不到,谢怜沉睡中感觉身旁一轻,睁开双眼一瞄,人已不见了。
谢怜一怔,睡意尽散,一下子坐了起来。
随便清理了一下,他慢吞吞下了榻,推门出去,心道:“三郎去哪儿了?”
睡到半夜忽然失踪,这可是头一遭。他在极乐坊绕了一圈也没见着人影,想起极乐坊内有一间屋子是传送所用,过去一看,果然,那屋子的门被人打开过。
他记得上次门上的阵法不是这么画的。而此刻,门上新阵的朱砂还尚未干。谢怜不假思索便推门进去。再出来时,门外已不是极乐坊,而是漆黑一片。
谢怜关了门,托起一团掌心焰,照亮四周。看到眼前的景色,他不禁一愣。
这缩地千里阵通往的地方,竟然是一个阴森森的巨大石窟。
万神窟!
花城为何深更半夜一个人来万神窟?他们不是约好了明天一起来吗?为何他今晚就先来了?
摇了摇头,托着那一点火焰,谢怜在阴凉凉的石窟内缓缓走动起来。
足音森森回荡,那些神像上遮面的轻纱都被取了下来,四面八方的黑暗中,有无数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正沉默着,想想这画面,还有些可怖。谢怜路过一间石窟,随眼一扫,窟中是一尊太子悦神像,眉目温好,拈花扶剑而立,身姿优美。
这里的神像多则千尊,少则百尊,不知耗费了怎样漫长的时光和倾力的心血才凋刻而成的,又不知在黑暗中沉默了多少岁月。
想到这里,谢怜叹了口气,面对着那石像,微微俯首,喃喃道:“很寂寞吧。”
是说凋神像之人,也是说神像。
那尊太子悦神像点了点头。
谢怜:“……”
这可太吓人了。
梗了一会儿,谢怜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原来如此,多半是因为他刚刚才补充过法力,此刻浑身上下气场充沛至极,站在这里影响了这些神像,才让它也活动了起来。
谢怜赶紧收敛法力,但已经迟了,那尊太子悦神像已经迈开了步子。因为谢怜多到要溢出的法力感染了它,却又没有认真操控它,它动起来有些笨拙,“咚”的摔了一跤。
谢怜赶紧把它扶起来,道:“小心!”
那神像由他扶起,面带微笑不变,还微微昂首,一脸高贵骄矜之态,向他点头表示了感谢。见它如此骄态,谢怜不免好笑,忍了,道:“你看到花城了吗?”
神像可以发出简单的声音,但无法说话,除非是专司言语的舌灿莲花之神。那太子悦神像听他发问,露出一点困惑之色,彷彿不知他在说谁。谢怜了然,这时候的他还不认识花城呢。于是他改口问道:“那你看到一个红衣人了吗?”
那神像这才展露笑容,又矜持地点了点头。谢怜道:“你知道他往哪里去了吗?”
这么大的石窟,他又不熟,唯恐迷路。那神像略一沉吟,给他指了一个方向,谢怜道:“多谢太子殿下。”
走出了一段路,他回头,那尊太子悦神像已经迅速掌控了如何走路的要领,还在原地舞起了剑,身姿翩翩,彷彿置身于万众瞩目的上元祭天游之上。
可惜,无人欣赏。
没过多久,谢怜又遇到了分岔路口。理所当然地,他又准备向自己的神像求助,走进了最近的石窟。一进去就看到石台上坐着一个人影,正抱着酒坛勐灌。
谢怜:“……”
他一下子上去把那酒夺了,道:“别喝了!”
那神像也是他,只是容颜微微清减,一身朴素白衣奢华不再。酒坛被谢怜夺走,它想抢,迷迷煳煳的又抢不过,气得直打转,突然抱着谢怜呜呜哭了起来。
谢怜目瞪口呆,道:“你也用不着哭啊……”
那神像哭得更厉害了,彷彿有无穷无尽的委屈,酒也不抢了,就抱着他不撒手。谢怜不知道自己喝醉的时候怎么这样缠人,只好也抱着它,轻轻抚着它的背嵴,安慰道:“好了,好了……”
再看看,手里的“酒坛”也并没有酒,还给它也无所谓,便道:“你看到一个红衣人了吗?他往哪里走了?”
那神像给他指了一条路,谢怜便把酒坛还给它了,继续向前走去。那神像不哭了,抱着酒坛坐在地上,又发起了呆。
谢怜回头看它,叹了口气,继续前行。
又过了一阵,他听到嘎吱嘎吱之声,彷彿铁链摩擦,来到一座空旷石窟之前。
那石窟从穹顶垂下来一座秋千,秋千上坐着一尊神像,神采飞扬,满是少年气,一身皇极观的弟子道服,约莫是十六七的他,抓着秋千的链子,努力想让它荡起来。但因为它自己就坐在秋千上,怎么也荡不起来,于是显露一脸烦恼。见状,谢怜便上去帮它推了两下。
秋千终于飞起来了,那道服装束的少年神像这才高兴了。谢怜趁机问道:“你看到一个红衣人了吗?他往哪里走了?”
那少年神像一手抓着秋千,另一手指了一个方向。谢怜又推了他两下,道:“再见啦。”
可那秋千荡了十几回,便缓缓停下了。再没人推它,那少年神像呆呆坐着,又露出了烦恼的神情。
走了许久,谢怜估摸着:“也该到了吧?”
这时,他忽然听到了一阵压抑又痛苦的细小声音,不禁一愣:“什么声音?……喘息?”
那声音,是从前方一座石窟传来的。谢怜走进去一看,石窟内摆着一张石台,台上,像是躺着一尊横卧神像,一张白纱从头遮到脚,垂下地面。纱下身影绰绰,时而蜷缩成一团,时而辗转反侧,似乎有什么人正在下面饱受折磨,艰难挣扎。
“……”
谢怜正要上去拉下那白纱,忽然,一隻手从背后覆上了他双眼。一个低低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叹道:“哥哥。”
谢怜笑了一声,温声道:“三郎,你以为不给我看,我就不知道这是什么了吗?”
良久,花城又是一声叹,道:“哥哥,我错了。”
谢怜把他的手拿了下来,回头道:“温柔乡?”
站在他身后的,是一名身形颀长的红衣男子,果然是花城。
他被抓个正着,一手扶额,终于承认了:“……是。”
难怪了。果然如此,难怪花城一直不肯让他看。谢怜道:“你今晚过来,是想事先来把这神像藏起来的吧。”
花城目光看向别处,道:“是。”
谢怜哭笑不得。就这么不敢让他看见这尊神像吗?
他道:“为何要藏呢?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现在出现了一个很棘手的问题就是了……”
那棘手的问题就是,谢怜来了之后,无意间导致所有的神像都能动了。
这原本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对这尊特殊的神像来说,就很痛苦了。因为,这纱下的神像,凋的是十七岁在荒山洞穴里,中了温柔乡的那个谢怜。
别的神像,要么在舞剑,要么在喝酒,要么在荡秋千,干什么的都行,只有它很倒楣,它中了那害死人的花妖之毒。这就导致它“活”过来之后,要饱受这欲毒的折磨。
那纱下传来的喘息痛苦难耐,谢怜听得于心不忍,又想起那惊心动魄又刻骨旖旎的一夜,道:“……这也太可怜了。若我现在离开的话,它会还原成石像吗?”
那样就不必受这折磨了。花城却道:“恐怕不能。毕竟,哥哥现在差不多是法力最强的时候,整个万神窟里的神像都被你影响了。就算你离开,它们也会持续发作许久。”
那可太痛苦了。谢怜道:“那……还有办法吗?”
花城永远是有办法的,微一点头,道:“方才我就是在处理这个。哥哥随我来。”
他引谢怜进入另一间石窟。一进去,谢怜便微微睁大了眼。只见那石窟中立着一尊男子石像,身形长挑,眉目俊美,嘴角微挑,右眼戴着一隻眼罩,和他身前带路的红衣男子几乎一模一样。
竟是一尊鬼王像!
谢怜道:“这是……”
花城道:“这是方才我发现情况不对后匆匆凋成的。许多年没动,手生了些。哥哥看看,可还像?”
谢怜仔细端详它一阵,道:“很像!不过……”
花城道:“不过……如何?”
谢怜莞尔,道:“不如你本尊好看。”
花城也笑了。
紧接着,谢怜又道:“所以,三郎你说的办法,就是……”
就是让这尊鬼王像,给中了温柔乡的神像“解毒”吗?
沉默片刻,花城敛了笑意,正了颜色,盯着谢怜的脸,道:“是。”
谢怜先还没注意到他神色里略带的谨慎,心道:“这法子也太……”
虽说的确是治本之法,立竿见影,但想想都觉得荒诞旖艳得很——说穿了,不就是用一尊鬼王像去破自己少年神像的身、从而抑制欲毒么?
真是连说说都觉得难以启齿!
他尚且不知该如何应答,花城却忽然在他面前,单膝跪了下来。谢怜一怔,忙去拉他,道:“三郎?”这是做什么?
花城沉声道:“殿下,是我不敬了。”
谢怜拉不起他,便也跟着蹲下了,不解道:“你有何不敬?”
花城却凝视着他,轻吸一口气,沉声道:“殿下请相信我,今日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我虽是亲手凋了这尊神像,但,从未曾对殿下的神像有分毫亵渎不敬。若是殿下觉得这法子不妥,我再另寻他法。”
谢怜总算明白花城为什么突然这么严肃了。
归根结底,对于自己私下凋了这么多尊谢怜神像的事,花城始终担心谢怜会觉得他唐突冒犯,行为诡异。眼下又提出这么个法子,恐怕更担心谢怜会觉得他满脑子胡思乱想,心思不敬。
谢怜笑着叹了口气,双手拉住花城,终于将他从地上拉起,道:“我当然相信你。我知道,你一直都是很敬重我的。”
不过,“从未曾有分毫亵渎”,这个就不好说了。毕竟如果算得严格一点,打自花城化蝶归来后,他隔三差五就要在千灯观“亵渎”一番神明,胆子也是越来越大了。
谢怜轻咳一声,道:“我觉得这法子……没什么不好的。很好,很好。”
可是,想到这法子的实质是什么,脸又微微发热,觉得这话未免不矜持。而得了他应允的花城终于渐渐恢复自若。谢怜将手放到那鬼王像的肩头,道:“我来给这神像开个光?”
花城眨了眨眼,缓缓笑道:“哥哥若愿意,自是求之不得。”
谢怜点了点头。须臾,那神像轻轻挑了一下眉。见状,谢怜忍俊不禁,收回了手,道:“这样就太像了!”
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了什么,石窟外慢吞吞走来了几个人影。居然有数尊神像好奇地围了过来,似乎是想仔细看看石窟内这尊和它们都截然不同的新神像。那尊鬼王像也看到了它们,眨了眨眼,一边眉挑得更高,不知想到了什么,又似乎在寻找着什么。谢怜连哄带赶,好容易把那群自己的神像都推走了,谁知眼角一扫,忽然道:“温柔乡呢?”
他已经直接用这个来代指那尊倒楣的神像了。不知何时,石台上只剩下一袭白纱,而那尊温柔乡卧像居然不翼而飞!
谢怜心道糟糕,随后负手进来的花城也是眉峰一凛。谢怜道:“万神窟很大,一时半会儿应该跑不出去,快找吧!”
花城却道:“恐怕不是。哥哥你看。”
他指了指地面。谢怜绕过去一看,这才发现,地面
上居然有一个圆阵,是以极其强劲的指力直接在岩石上画出的。
缩地千里阵!这神像到底吸了他多少法力,居然可以徒手自己画缩地千里?!谢怜简直要当场倒地。
那神像可是中了温柔乡状态的他,万一逃出去冲撞了凡人的女子该如何是好?今后又会附会出怎样猎奇的传说???
他道:“它什么时候跑出去的?它能跑哪儿去?”
花城道:“哥哥别急,你先想想,如果是那时候的你中了温柔乡,最先想到要找的会是谁?”
这个倒不难想。谢怜原也并不太急,迅速冷静下来,道:“应该是去找……”
话音未落,突然一道通灵杀来,谢怜措手不及举手应了,就听风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殿下!活见鬼了,刚才有个妖怪冒充你!”
……果然!那时候,谢怜最得力的助手就是风信和慕情,出了这种事,自然是先找他们!
还好是先找风信而不是在大街上狂奔。谢怜鬆了口气,忙道:“不不!那不是妖怪,也不是冒充我。”
风信惊了:“什么意思???不是妖怪也不是冒充?难道那就是你本尊吗???不是吧!”
谢怜:“也不是!好吧,它现在怎么样了?你抓住它了吗?别让它跑了!”
风信却道:“晚了,已经跑了!”
谢怜道:“什么?这下糟了!”
风信:“是啊,这下糟了。赤身裸体的到处乱跑让人看到了像什么话?!”
谢怜:“等等,你说什么?赤身裸体?我……不是,它没穿衣服吗???”
风信道:“差不多吧!有穿,但也没多少,破破烂烂的像是被谁撕碎了。对了,那不是妖怪也不是冒充的话到底是什么?到底怎么回事?我看着像是一尊神像……等等,神像?”他大骇道,“它该不会是从铜炉下面的那个地方跑出来的吧?你们在干什么???”
谢怜也不大记得中温柔乡那时他穿了多少衣服了,当时他难受得要命,可能迷迷煳煳间自己都撕了吧,道:“待会儿再解释!我马上上去!”
他这边说完,断了通灵便对花城道:“三郎,我们得去一趟新仙京!”
那边,花城已经把那新凋出来的鬼王像一收,收成一尊可立于掌心的小小神像,道:“好!”三两下画了个阵。不一会儿,二人便直接杀到了新仙京的南阳殿。一开门就看到风信,而他一对上花城,眼睛都圆了:“血雨探花?怎么你也来了?你上天来做什么?!”一个绝境鬼王,整天不好好待在自己的地盘,想上仙京就上仙京,也太不像话了!
花城没理他,侧耳听了片刻,道:“通报呢。上天庭不至于言而无信吧。”
风信自然知道花城说的是什么通报,不就是“上天庭必须通报一整年血雨探花拯救诸天仙神的英勇事蹟”的通报?他额头青筋暴起,道:“深更半夜的通报什么!大家也是要休息的,白天才会通报!”
花城这才“哦”了一声,大概是表示罢了不追究。谢怜道:“唉,随意吧!说重点,你看到的那个‘我’呢?往哪儿跑了?”
风信指了个方向,道:“它往那儿跑了,我正准备去追,你们就上来了!”
谢怜心中忽然一股不详的预感,道:“我问一下,那个方向,该不会是……”
风信乾脆俐落地道:“玄真殿的方向。”
谢怜:“……”
花城沉声道:“走!”
两人人不敢耽误,匆匆杀来玄真殿,闯开大门就往里冲。冲进去一瞧,只见慕情坐在神台上,像是方才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整个人都惊呆了。谢怜上去在他眼前挥挥手,道:“慕情?”
他看到谢怜,终于回过神了,但神色仍是震惊的,好半晌才道:“谢怜,你干什么?”
谢怜:“……我干什么?我……我也不知道我干了什么?请你告诉我?”
慕情还瞪着眼,道:“你刚才大半夜的衣衫不整跑我殿里干什么???”
“……”花城眯了眯眼。谢怜道:“你说话不要这么让人误会!无论你刚才看到了什么,反正那个肯定不是我!”
慕情捂住了半张脸,彷彿想把刚才看到的从眼睛里抠出来。他脸色铁青地道:“不是你也跟你脱不了干係!是那座石窟里的神像吧?你们搞什么,放那种有伤风化的神像深更半夜出去到处乱跑,你跟血雨探花不用这样玩儿吧?!”
花城嗤道:“关你什么事?”
慕情怒道:“什么叫关我什么事,这是我的殿!”
花城悠悠地道:“重建仙京,我也有份。”
“……”
实话,因为上天庭之前元气大伤,不少神官不得已偷偷向鬼市之主求助。算起来,这新仙京能建起来,还真少不了花城。谢怜道:“我们可不是在玩儿,这是个意外。它现在人呢?”
慕情道:“它抢了我这里一把剑,跑到……”
不消他说下去,谢怜便知该往哪里走了。玄真殿外一侧的花园里,传来了铛铛之声。同时,花城带着的那尊鬼王小像也自己掉了下去,一蹦一蹦的,朝着花园方向跳去。
谢怜立马冲了出去,果然,那尊温柔乡像,就站在花园里的假山之上!
那尊神像衣衫不整,露出大半个光滑的肩头、胸口,下衣也是若有若无,甚为暧昧。而神像面部塑造更是一绝,那张脸眉头紧蹙,彷彿能看到肌肤之上透出的红晕之色和薄汗连连,称一句鬼斧神工分毫不过。而眼下,它正拿着那把从玄真殿里抢来的剑,铛铛、铛铛!一下一下努力用剑刺自己,自然是想和谢怜当初一样,以自伤来解毒了。
但因为那铜炉里炼出的石头厉害,那剑居然怎么都刺不进去,反而弯折了。它好像绝望了,提起手掌,眼看着就要一掌拍得自己脑瓜粉碎了,谢怜连忙叫道:“冷静!冷静!”
那神像眼神迷迷濛濛向他望来,谢怜飞身上去就是一掌,打得那神像跌下假山,躺在一个山洞里站不起来。而花城也闪到谢怜身边,丢了一个东西下去。
正是那尊鬼王像!
那尊鬼王像与其说是花城扔下去的,不如说是看到那尊少年神像后自己挣脱的,一脱离他手掌,便在空中恢复了原先修长的身形,落了下去,覆在那神像身上,下方传来一声惊喘。谢怜赶紧跳下假山,把闻声赶来的慕情往玄真殿里推,道:“来不及了!对不起,借宝地用一下!”
慕情震惊了:“你们刚才干了什么?”
谢怜道:“日后再解释,万分抱歉!”
花城慢条斯理地道:“有什么好抱歉的?这人多少次命都是你救的。”
慕情:“不你还是现在就说清楚吧。我好像看到你把一个你丢了下去,他把一个他丢了下去,我没看错吧?所以你们到底在干什么?那假山里现在在发生什么?”
谢怜就差掐着他脖子往殿里拖了:“十万火急!真的慕情,不要过去!你这是何苦呢!”
慕情咆哮道:“谢怜!!!你们在我的殿里干什么?我操了,我真是操了!”
“那不是我们!这只是个意外,真的来不及了……还有你又串词啦!”

一个时辰后,那两尊神像终于把从谢怜和花城身上沾染到的法力耗得精干了。
进假山里看了一眼,谢怜便扶住了额头。
花城处理神像,谢怜则默默出去拦住了想过来看看到底怎么了的风信和慕情,真诚地道:“你们不会想看到的。”
风信本来也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预感不妙,马上明智地败退了。慕情却无法释怀,脸色黑的彷彿陈年锅底,疯狂甩袖,疯狂喃喃道:“我简直没法相信……我简直不敢相信!居然会有这种事!居然会在我的殿里发生这种事!”然后幽魂一样地飘了出去,恐怕再也无法直视自己殿里这座假山了,谢怜十分怀疑,他之后会一掌噼了这里。
说实话,谢怜自己也不敢置信,居然会闹出这种啼笑皆非的意外,真不知该不该觉得丢人。回头看了看那两尊——不,现在应该说是“一座”神像了,他道:“它们……就这样吗?”
花城道:“就这样吧。反正也分不开了。”
谢怜捂住了脸。
哪有神官的神像是这种形态的!给人看见还得了?太不成体统了,真是岂有此理!
他呻吟道:“……三郎,把它们……藏好。不要给人看见了。”
花城笑道:“这个自然。哥哥放心。”
把那两尊合二为一的神像带回了万神窟,终于归位,谢怜抹了一把汗。
而万神窟内其他的谢怜的神像们再次好奇地围了过来,又被谢怜哄着推走了:“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没办法,它们也只好离开了。虽然它们并没有亲眼看到那座神像的最终形态,但它们一边走一边回头,好像很羡慕那一尊温柔乡的“谢怜”终于有了一个“伙伴”。
温柔乡之毒是解了,可其他的神像却还是缺了一份圆满。太子悦神无人赏,醉倒无人扶,秋千无人送……
谢怜不免贪心,心道:“要是每一个谢怜都能有一个花城就好了。”
谁知,花城也说了同样的话:“哥哥不觉得,每一位殿下都有一个三郎会比较好吗?”
二人一拍即合,当即留在万神窟,大展身手。
不一会儿,谢怜便亲眼见证了花城将一块笨重的大石变为一尊灵巧精緻石像的全程。那技艺无法形容,因为根本快到看不清花城是怎么动手的,想来,花城早便将技法融于术法之中,他便只剩下讚叹了。
总之,花城一转身,便从满地碎石里提出了一个新凋出来的小朋友,头髮乱糟,衣衫褴褛,脸缠绷带,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双手掌心捧着什么东西不放开。谢怜把手放在那小朋友头上,给它开了光,而花城给了它一点儿法力。少顷,它便眨了眨眼,转头四下张望起来。望到有个人拎着自己衣服后领,它狠狠一脚踢去。
花城像是早有预料他会这么干,轻鬆避过,把它提在手里,任它挣扎乱踢。谢怜没料到这小花城如此悍性,失笑道:“嗳,好凶啊!”
花城啧了一声,把它丢开了。那小朋友被他丢得摔得“咚”的一声趴在地上,很快便爬起,目露凶光盯着花城。谢怜担心摔重了,对它伸手道:“三郎你丢太狠啦!当心把它摔坏了。”真要算的话,这小朋友应该才刚出生呢!
花城却无所谓地道:“无所谓,他生命力顽强得很。”
那小朋友对着花城凶恶无比,对谢怜倒是很友好,见谢怜对他招手,正要走过去,这时,不远处的那尊太子悦神像彷彿感应到了什么,从自己的位置上走了下来,望向这边。
那小朋友一看到那尊太子悦神像就愣住了,露在绷带外的一隻眼睛睁得大大,咚咚咚地奔了过去,似乎想抓住他、扑到他的衣摆上,却又不敢靠近,脏了天神的袍子,良久,才小心翼翼地对他伸出了手,打开之前死死不放的掌心。
原来,他掌心里藏的,是一朵小花。
那太子悦神像收了花,微微一笑,伸出一手,主动把他抱了起来,两个人一起高高兴兴地走了。看起来,一个终于找到了能欣赏他舞剑的人,一个终于找到了能为之献花的人。
谢怜看着,颇为欣慰,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道:“三郎,等你都凋完了,这万神窟岂不是有许许多多尊你的神像和我的神像了?它们彼此会认错吗?毕竟有许多都长得一样。”
花城却笑吟吟地道:“不会的。”
“为什么?”
花城又说了一遍,道:“不会的。”
他抬眼看着谢怜,微微一笑,道:“就算‘殿下’弄错了,‘我’也不会弄错的。因为一个花城永远只会是一个殿下的信徒,只忠于一人。所以,永远不会。”
谢怜也凝视着他,脱口道:“我也不会弄错的。一个谢怜最忠诚的信徒,永远也只有一个,‘我’会永远记得的。我……”
说完这句,他忽然怪不好意思的。
现在的他们,彷彿两个小朋友,和对方热切地约定“我最喜欢的永远是你,也只有你”。虽然诚挚,却很幼稚。
虽然幼稚,却很诚挚。
默然片刻,谢怜轻咳一声,道:“那……接下来就来帮荡秋千的太子殿下凋一个推秋千的鬼王阁下吧。”
没有人帮它推秋千,它看起来很寂寞和苦恼的样子。花城欣然道:“好啊。”
谢怜又道:“喝酒的那个呢?这个就有点伤脑筋了。它好像稀里煳涂的,还会哭。哎,这里神像太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一个一个全部凋完?”
花城笑道:“怕什么?慢慢来,总会都遇到的。”
谢怜也笑眯眯的点了点头,轻声道:“嗯,一定会遇到的。”
石窟内,那两尊原先各自独立的石像,此刻已经连为一体了。
他们紧紧相拥,凝望着彼此近在咫尺的脸,眼神和身体一般的缠绵不解,是真正的永不分离了。

  1. 2019/08/17(土) 07:3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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