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欧麦拉的人pdf

迈克尔·桑德尔《公正》(Justice: What's the Right Thing to Do?, 2009)一书中引用了《离开欧麦拉城的人》(The Ones Who Walk Away From Omelas,1973)这篇故事来帮助论述功利主义和个体权利之间的矛盾。 《离开欧麦拉城的人》为Ursula Le Guin所作,本篇于1974年获雨果奖。

行文当中不难看出柏拉图《理想国》的影子,以及诸多反乌托邦小说(《美丽新世界》《1984》等)对欧麦拉城设定的影响。然而,反乌托邦从来不会仅限于反乌托邦设定本身,本篇就针对“多数胜于少数”的狭义功利主义和“何为正义”进行了讨论与反思。

我冒昧翻译了一下,怕大家手机看太累了,所以擅作主张把原文部分长段分成了小一些的段落;译文中肯定会存在一些谬误或不通顺的地方,感兴趣的朋友可从该网址获得原文:Microsoft Word - omelas.doc (utilitarianism.com) 

以下是译文。


作者 | Ursula Le Guin

译者 | 老邹

钟声惊起飞燕时,欧麦拉,这座傍海而建的高塔城市,也迎来了它的夏日庆典。港口船舰的缆绳上飘扬着旗帜。在红顶画壁的房屋之间、在布满青苔的老花园里、在林荫下的那些街道上,掠过那些美丽的公园和建筑,人流缓缓前行。有些人高雅而端庄:老人们身着紫灰色贵重长袍,能工巧匠们庄重肃穆,安静的女人们浮现笑意,边走边时不时和自己的孩子说说话。另一些街道上,音乐节奏更快,敲锣打鼓一阵热闹之后,人们就开始跳舞,整支人流队伍就成了舞会。孩子们在人群间来回玩闹,他们的嘹亮的喊声就像飞燕一样穿梭其间,甚至要盖过音乐和歌唱声。

城市北部有一片名叫“绿野”的漫洪平原,人流行至此处。在那里,赤膊的男孩女孩们满脚是泥,挥舞着细长的手臂,试图在比赛开始前遛一遛那些烈马。马只拴了缰绳,没带马嚼子或其他装备,鬃毛同金银飘带编成长辫。它们鼻孔翕张,前肢腾起向彼此示威;它们相当兴奋,马是唯一将人类的庆典当做是自己的庆典的动物。

向西北蜿蜒的山脉半围着欧麦拉港。清晨的空气太透亮,甚至能看到深蓝色天幕之下,十八座山峰的雪顶在阳光中闪烁着白金色的火焰。夏风和煦,标记赛马场的旌旗也随之飘舞。广袤而静谧的绿野上,你能听到城市街道上余音绕梁,音乐忽远忽近,然后越来越近,空气中轻盈而欣然的喜悦有时发颤,凝聚,然后爆发出足够让钟声为之而鸣的狂喜。

快乐啊!该怎么描述快乐呢?该怎么描述欧麦拉的人民呢?

你瞧,他们可不是普通人,尽管他们很快乐。然而在我们的世界里,喝彩和微笑都成了旧日往事。听到关于欧麦拉的描述后,人们总是会设想些什么,觉着这里一定会有国王,他或是骑在千里马上、被贵族骑士们拥簇着,或是坐在被强壮的奴隶们抬着的金轿子里。但这座城并没有国王。欧麦拉人不用刀剑也不养奴隶,他们不是什么野蛮人。我不知道他们社会的法律和规矩,但我认为就算有也会非常少。这座城既不实行君主制和奴隶制,也不存在证券交易所、商业广告、秘密警察或是炸弹。我重申一遍,他们不是普通人,不是和蔼的牧羊人、实行贵族奴隶制的野蛮人或是温和的乌托邦居民。他们并不比我们简单。

问题是,我们有个被空谈家和世故者惯出来的毛病:总是觉得幸福是件愚蠢的事,只有痛苦才生发智慧,只有邪恶才产生趣味。这就是艺术家的背信弃义:他们拒绝承认邪恶之迂腐和痛苦之无味。所谓无法战胜邪恶就与之同流合污,经受了痛苦就再来一遍直到麻木。但赞扬绝望就是谴责愉悦,接受暴力就是放弃其他一切。我们几乎一无所有了,再也不能描述一个快乐的人,也无法去庆祝快乐。

我该怎么和你讲述欧麦拉人呢?他们不是天真无邪的懵懂孩童——尽管他们的孩子确实很开心。欧麦拉人是成熟、聪慧、热诚的大人,他们的人生并不悲惨。这真是个奇迹啊!我真希望自己能更好地描述他们,来使你们信服。欧麦拉被我说的就像是只存在于久远传说中的城市。你不如把它当做手上随叫随到的好牌,毕竟我不能满足你们所有人的设想。比如,他们的科技是怎样的?我认为那里没有车辆或直升机,这是从“欧麦拉人都是幸福的人”的事实中推断出来的。幸福要基于对“什么是必要的”、“什么不必要但也不具有破坏性”、“什么是具有破坏性的”三者的精准辨别。然而,就“什么不必要但也不具有破坏性”而言(比如舒适、奢侈、繁荣等等)——他们当然也可以有中央供暖、地铁,洗衣机,还有那些在我们的世界尚未发明出来的先进设备,比如悬浮光源、非燃料能源、流感特效药等等;这些他们都没有也行,这不重要,随你喜好就好。我更愿意去想象整个海滨地区的人都会在临近夏日庆典的日子里,坐着快轨小火车和双层电车来到欧麦拉,事实上欧麦拉火车站是城里除了农民市场之外最壮观的建筑。

但就算有那些火车,我还是怕现在欧麦拉的模样让一些人感觉它很虚假。笑容啦,钟声啦,游行啦,骏马之类云云。如果你觉得它假,请再加上“狂欢”,如果狂欢能改变你的想法的话,不要迟疑加上它。不过呢,那些赤裸着美好肉体的、已经心醉神迷于性爱的神职人员们,总想着要与男人或女人、情人或陌生人交合以达到高潮处的天人合一,所以我们还是不要设立神殿了,尽管那确实是我最初的设想。但说实话,欧麦拉最好不要有神殿——至少是不要设有人的神殿。可以有宗教,但不要有神职人员。当然,那些赤裸者可以四处游荡,为满足饥渴的欲望和肉欲的狂喜献上他们甜美可口的肉体;让铃鼓为媾和伴奏吧,让锣鼓重击在欲望之火上,让这些美好交合所产出的后代被所有人爱护和培养。

罪恶在欧麦拉是不存在的。但那里还应该有什么呢?先开始我觉得那里不会有毒品,但这实在太古板了。对于那些喜欢毒品的人,德鲁兹这种药物微弱却持久的甘甜会让城市生活更有乐子。德鲁兹先是给头脑和四肢带来一种强烈的轻盈感和敏捷感,然后经过几个小时如梦似幻,眼前就会显现宇宙最高奥义的奇妙影像,同时超越信仰的性愉悦也激发出来;并且德鲁兹不会成瘾。我估计城里最平凡的食品就是啤酒了。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属于这座快乐之城?胜利的喜悦,当然,勇气的颂扬。不过既然我们没有设置神职人员,那也不要有士兵了。建立在大屠杀之上的喜悦不是正当的喜悦,它不是喜悦,而是恐惧和短浅。宽宏的满足感和成就感并非源自战胜外敌,而是源自每个人用最优最美的灵魂以心交心,源自夏日景观的壮丽无垠;这才是让欧麦拉人内心澎湃的事,也是他们所庆祝的事。我真的不觉得他们会有多少人需要服用德鲁兹。

现在,大多数队伍都到了绿野。红色和蓝色的帐篷里传出厨师们烹饪的飘香:小孩都吃得满脸黏着糖浆,一个男人和蔼可亲的灰胡子上沾了不少点心渣。少男少女们翻身上马,开始在赛场起跑线处集合。一个憨态可掬的娇小的老奶奶正笑着把篮中的花分发出去,高个子的年轻人们把她的花朵别在发间。一个九、十岁的孩子独自坐在人群边缘,正在吹奏一支木笛。人们静下来去倾听,然后微笑起来;但他们不会和他说话,这样他就永远不会停下来、永远不会被他们分神,他的深眸完全沉浸于宛转悠扬的曲调中。

一曲终了,他慢慢垂下握着木笛的手。

仿佛这片刻的私人的寂静是个信号似的,起跑线附近的大帐篷中立刻传来号响,号声激切、悲壮、直击人心。马用修长的后腿直立,有些马回以嘶鸣。严肃的年轻骑手们轻轻抚摸马的脖颈,低声安抚他们:“安静,安静……好了,我的美人,我的希望……”他们沿起跑线一一到位。赛场两侧的人群有如风中花野。夏日庆典正式开始了。

你相信吗?你相信这个庆典,这个城市,这份快乐的存在吗?不相信?那让我再来说一件事吧。

在欧麦拉众多优雅的公共建筑中,其中一座的地下室里,或者众多宽敞的私人住宅中,其中一间的地窖里,有一个房间。这个房间只有一扇紧锁的门,没有窗户。地窖里某扇布满蜘蛛网的窗户透进一丝光线,光线从地板间积攒灰尘的裂缝中渗进房间来。在这个逼仄房间的角落里,立着几个布条已经板结还散发恶臭的墩布,紧挨着一个锈迹斑斑的水桶。地板很脏,摸起来还有些发潮,和其他肮脏的地窖没什么不同。房间大概三步长、两步宽,就杂物间或废弃工具间那么大。房间里坐着一个孩子。祂[1]可能是个男孩或是女孩,看起来六岁左右,但实际已经快十岁了。祂反应很迟钝,也许祂生来如此,也许祂是出于恐惧、营养不良和疏于照顾才变得如此。祂挖挖鼻孔,偶尔茫然地摸索祂的脚趾或下体,祂撑着自己坐在离墩布和桶最远的角落里。祂很害怕墩布,觉得他们很吓人;祂闭上眼睛,但知道墩布还立在那里,门依然锁着,没有人会来。

门永远锁着,永远不会有人来,除了有时(这个孩子没有任何时间空间观念)门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可怖声音,然后打开,一个人或几个人会站在那里。其中一人会走上前来,踢祂让祂站起来,其他人绝不会靠近祂,而是带着恐惧而憎恶的目光凝视着祂。饭碗和水槽草草填满,门再次锁上,目光消失。门后的人自此闭口不谈,但这个孩子并不是一直关在小房间里,祂还能记得阳光,有时母亲的声音也会在记忆中回响。“我会很乖的,”祂乞求道,“放我出去吧。”门后的人从未回应。祂过去常常在夜里尖声求救、以泪洗面,但现在仅仅是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呻吟,“嗯……哈,嗯……哈”,越来越少出声。祂瘦骨嶙峋,肚子因为营养不良而凸起,每天仅靠半碗玉米糊和油脂度日。祂光着身子,屁股和大腿上满是流脓的疮疡,因为祂一直坐在自己的排泄物里。

欧麦拉人都知道祂在那里。有些人曾经来看过祂,有些人觉得光是知道祂在那里就够了。他们都知道祂必须在那里,有些人明白原因为何,有些人不明真相,但他们都知道他们的幸福、城市的美丽、友谊的温暖、自己孩子的健康、学者的智慧、工匠的技艺,甚至是大丰收和好天气,都依赖于这个孩子彻头彻尾的悲剧。

城里的孩子们长到八至十二岁、大概具有了理解能力时,大人们就会把这件事解释给他们;来看这个孩子的人大多是少年,不过也有大人来(或是再次前来)。不管这件事之前被解释得多么合理,年轻的旁观者总是会被那副景象错愕到、恶心到。他们很憎恶那幅景象,因为那让他们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尽管已经听了许多解释,他们还是感到愤怒和无力。他们想要为这个孩子做些什么,但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如果这个孩子走出房间重见光明,被清洗干净,得到很好的照料,当然是件好事;但如果此事成真,从那一刻开始,欧麦拉所有的繁荣昌盛都会消弭殆尽。这就是条件。如果要用欧麦拉城所有生灵的善与美去换那一条命,只须一个小小改变:为了一个人的幸福放弃所有人的幸福。那一定会让城中产生罪恶。

这个条件非常苛刻,甚至连对这个孩子说一句好话都不可以。

通常,当年轻人们看到这个孩子并面对如此的道德悖论后,会泪流满面或是愤然归家,也许会连着几周、几年都苦苦思考这件事。但随着岁月流逝,他们会逐渐意识到,即便这个孩子可以被释放出来,祂也不会自由:祂无疑会有满足温饱的模糊的喜悦,但也仅仅是多了那么一点罢了。祂已经退化成低能儿,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快乐;由于长久处于恐惧中,再也无法脱离这种桎梏;习性太过粗野,无法对人道的待遇做出反应。诚然如此,在房间里关了这么久后,如果没有保护祂的墙壁、没有祂眼睛能适应的黑暗、没有祂臀下自己的排泄物,祂的下场大概会十分悲惨。当逐渐理解正义残酷的真相后,他们为苦楚的不正义所留下的眼泪就干涸了,并接受了这不正义。然而,正是他们的泪与怒中,那份想要施舍帮助的慷慨之心和接受了现状的无能为力,成为他们美好生活的真正源泉。他们的幸福不是死水一潭的、不负责任的,他们知道自己和这个孩子一样,并不自由。他们懂得怜悯。正是因为这个孩子的存在,他们才对自己的孩子那么温柔。他们明白如果不是祂在承受苦难,那么其他孩子,就像那个小木笛手,不可能演奏出快乐的音乐,那些年轻的骑手们也不会在夏日第一个清晨的阳光里展示比赛中的英姿。

现在你相信这些事了吗?它们够可信了吧?但现在,我还要讲一件事,一件让你难以置信的事。

有时,在目睹了那副场景的男孩女孩中,有一个人再没回家。偶尔也有一个更年长的男人或女人陷入几天沉默,然后离家出走。他们走到街道上,沿着路独自前行。他们一直走,径直走出欧麦拉城,走出漂亮的大门,穿过欧麦拉的农田。男孩或女孩、男人或女人,每个人都只身前行。夜幕降临,村庄房外窗户透出昏黄灯光,前行者必须沿着村庄街道一直向前走,直到走入原野的黑暗之中。形影相吊,向西或向北,走进群山深处。他们一直走。他们离开了欧麦拉城,径自走进黑暗,一去不复返。对我们来说,他们所向之地比这座快乐之城还要难以想象。我完全无法形容那里。也许那地方压根不存在。但他们似乎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那些离开欧麦拉城的人。


[1]文中所有“祂”原文皆为“It”。本应翻译为“它”,或是指代模糊性别的“他”,但个人对于文章的理解是,这个孩子是被献祭的牺牲者,也是牵连全城的救赎者,是集厌恶和怜悯、恐惧和敬畏于一身的复杂存在,翻译成“祂”的确是为了讨巧,但也在联系与这个孩子相似的,即“神”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