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 與 蜜

《煙與蜜（煙と蜜）》的作者是長蔵ヒロコ。這部作品在日本雜誌「ハルタ（KADOKAWA）」的第59期上（2018年11月15日發售）開始正式連載。目前日本已經累積發售了兩本單行本，雜誌連載也持續進行中。
臺灣地區部分則是在2021年4月19日由「台灣角川」出版了了第一集的繁體中文版漫畫。

故事背景設定在日本大正五年的名古屋地區。三十歲的土屋文治是隸屬大日本帝國陸軍第三師團的少校；十二歲的花塚姬子則是尋常小學六年級生。年齡差距十八歲的兩人因為家族而訂有婚約。除了外公之外，平日花塚姬子跟身體微恙的母親還有四名美麗活潑的女傭一起居住。
天真可愛的姬子一心戀慕著文治，而個性沉穩可靠但又隱隱有著一絲神秘的文治也時常陪伴著姬子一家。這是一個在充滿了懷舊感氣氛中，描述兩人如何跨越年齡差距，細水慢流去孕育出彼此之間深厚羈絆的愛情故事。

作者長蔵ヒロコ老師在前一部作品《ルドルフ・ターキー（Rudolf Turkey）》創造了帶著美國早期西部開發時期味道的故事與角色。這次的創作舞台則回到日本的大正黃金年代。

長蔵ヒロコ老師運用了細緻華麗的筆觸繪製大量考究的背景與服飾。讓人不禁想起另一位功力高深的漫畫作者「森薰」老師。其作品《姊嫁物語（乙嫁語り）》也有諸多中亞民族的文化細節描繪。

除了精細背景，《煙與蜜》在女性人物造型上，有著日本早期女性畫報及少女漫畫的濃重線條，加上女性們閃閃動人的大眼睛與長睫毛。男性角色部分也有著些許復古感的健美筋肉線條與體魄。不過身為男主角土屋文治臉上卻總是掛著黑眼圈，且露出像狐狸般深不可測的微笑。作者在一篇訪談中有提到，他就是想畫出有別於正統美男子卻又擁有魅力的臉孔。

光看簡介跟這部漫畫的封面，有人恐怕會想大喊：「警察！就是這個人！快抓起來！」之類的。除了頗大的年齡差，年幼的少女一直是社會與文化中的禁忌象徵。但我認為這部漫畫在浪漫與禁忌之間有很好的拿捏，甚至有著文學與電影作品的質感。

不是說只要施以唯美或藝術技巧，就能讓人高舉或輕易接納一切違反社會常規倫理的「悖德」之事。反而有些作品正是在既存框架與規則之下試著去踩踏、拋出質疑。
同一套道德原則適用於所有人嗎？完全不要有束縛又會如何？如果破除這些條框，人們情感的皈依與渴望的核心究竟為何？

沒有絕對答案、搖擺不定、曖昧不清時而伴隨著傷害或者救贖，我想某些作品的美正是來自這種不確定感。如此反而撐出了一片安放「可能性」的空間。
在我眼中，不論是動漫、文學或影視等故事，純表現情色與慾望的實際行為不是最撩撥人心的部分，那只是果子。看著那些可能性在意想不到之處發芽、成長，反而更有種雀躍感。

在整體呈現上，《煙與蜜》是一部充滿日式風情的漫畫，不只是因為故事有濃厚的大正歷史氛圍，而是在畫面敘事間，滿溢出日本文化中的審美風格——又壓抑又凜然，用幽玄的陰翳襯托每個轉瞬之美麗還有彭湃情感，但在這之外也有著能融入、享受樸素日常的侘寂意境。

目前漫畫每話故事都是在描述一些很細瑣溫馨的日常與瞬間。像是在餐桌上用餐、賞月吃糰子、於暮色中喝茶聊天、煮飯、劈柴、在後院耕種等等。姬子與文治在寧靜的氛圍中彼此陪伴。但偶爾兩人的互動卻又浮現出充滿色氣且帶有隱喻曖昧感的畫面。
像是有一幕文治幫姬子洗手，老天，我沒想過洗個手也可以那麼有情色感。（請參見連載雜誌官方網站預告圖）
或作為幫傭的美人姊妹——星子與月子某次吃飯時聊起「看男人在餐桌的吃相就可以知道他在床上的模樣」。仍是小少女的姬子誤以為「床上的模樣」意指睡相。稍晚文治前來拜訪，順便幫忙把花塚家份量煮得太多的晚餐吃掉。土屋文治優雅仔細、毫無忌諱的將整桌菜吃得很乾淨。這邊的分鏡也讓人有非常多想像空間，明明進食的動作很優美謹慎、按部就班，卻又在張口吃食的一瞬隱隱透著強勢感。

如此一來一往，猶如一支擺盪在溫婉內斂與明豔煽情之間的社交舞蹈。但除了整體故事的氛圍，更吸引人的部分應該還是人物形塑與表現。

在一九五〇年代，俄裔的美國作家弗拉基米爾・納博可夫（Vladimir Nabokov）的小說作品《蘿莉塔（Lolita）》出版了。這部小說描述年屆四十的文學教授韓伯特，在美國小鎮邂逅了寡婦房東的十二歲女兒蘿莉塔。他深深為年輕少女稚氣未脫又富有魅力的氣質吸引。他為了接近少女而娶了房東夏綠蒂為妻，成為蘿莉塔的繼父。有次夏綠蒂偶然得知了丈夫的意圖，她在激烈爭執中衝出門外，卻意外車禍身亡。而後，韓伯特帶著孤女蘿莉塔展開橫跨美國的公路漂泊之旅，也逐漸邁向了深陷慾望與綑縛的毀滅終點。

如此違背社會常理的故事內容在當時引發了諸多批評與撻罰，甚至有些國家還禁止《蘿莉塔》出版。

蘿莉塔，我生命的光芒、我胯下的烈火，我的罪，我的魂。蘿─莉─塔：舌尖從上顎下滑三步，第三步，在牙齒上輕輕點叩。蘿，莉，塔。
清晨時，她是蘿（Lo），平凡無奇的小蘿，四呎十吋高，只穿一隻襪子；身穿寬鬆長褲時，她是蘿拉；在學校她是朵莉（Dolly）；正式簽名時她是朵拉芮絲（Dolores）。然而，在我懷抱裡，她永遠都是蘿莉塔。

弗拉基米爾・納博可夫《蘿莉塔》，三采出版。

小說開頭即是一段扭曲而深沈的告白，讓人讀來不禁膽戰心驚。同時也會忍不住想著，這段喃喃敘述的文字聲音主人究竟可鄙的社會異端，或是在慾望與空虛間掙扎翻滾的可悲之人？正如許多人也曾歷經想望與現實存有矛盾那樣。而那位被他人之口筆描述的少女，又有什麼樣的心境呢？在小說中，此部分有著大片的留白。

如今，此書在長年的討論檢驗之下，成為美國當代圖書館「二十世紀百大英文小說」經典之作。而「蘿莉塔（Lolita）」一詞，更隨後進入了日本的流行文化當中，成為擁有特定意涵的一種標籤與形象。
像是「蘿莉控（ロリコン）」便是指認為虛構的年輕女性（尤其是處於前青少年期的女童）擁有吸引力的情況，以及以這一現象為主題的作品。（from Wiki）

這樣的標籤／形象理所當然的充滿了爭議與討論。尤其就像《蘿莉塔》呈現的，少女的境遇與想法因為文學留白是否有可能遭到曲解或隱沒了呢？世人會感到忌諱，也有部分可能是擔心女孩遭到不合理的剝削與傷害。

在漫畫《煙與蜜》當中，若單看兩人的婚約會發現裡面有很尖銳的部分。女主角姬子的外公花塚敬次郎是一名事業有成的富商。他勇於面對各種挑戰，失敗了也會頑強地爬起來，然後設法取得勝利。頑固、難以訴說情意、勇武好勝⋯⋯可說是非常經典的日本早期男子漢的形象。
但富有的花塚敬次郎卻也有著怎樣都買不到的東西，那就是當時日本社會的華族爵位。當他看見女兒跟孫女回到自己身邊，一方面他想讓她們幸福，另一方面卻也按耐不住這個機會。於是就跟具有世襲男爵身份的土屋家訂下婚約。彼時，有些華族實際生活並不如頭銜那樣光鮮亮麗。能跟富商結親，也算是對彼此都有利的事。
此般因利益與野心而締結的婚姻，怎麼想都很糟糕吧？不過，在實際條件之外，故事中的角色卻意外的有種清爽的純真感。

作者長蔵ヒロコ老師在訪問中提過，女主角花塚姬子是他理想中的女孩形象。
她對於週遭的人事物都十分認真相待並懷抱感謝之心，也時常直率又溫柔的為人著想。除此之外，姬子雖然身為富有人家的大小姐，卻樂於去親身體會各種事物或幫助他人。當她的雙眼因未知事物而感到好奇心與欣喜，就會閃耀著美麗的光輝，顯得非常可愛。

而且我私認為，不管什麼年齡的女性，只要是一段情緒與關係健康的緣分（沒有剝削或貶抑任何一方的自尊與人格、沒有情緒勒索或權勢壓迫等）因愛慕某個對象而努力讓己身外貌跟內在都有所成長是很美好的事。

另一方面，土屋文治雖然在目前的故事進展中還是很神秘，讓人猜不透心思。但從一些小地方可以看出他的細膩與體貼。
例如：當他得知姬子因為母親胃出血病症獨自奔走至市區醫館的事情，他進到花塚家的動作顯得比平常急切，就連鞋子也沒有好好放置，然後還主動跟來看診的醫生表明未婚夫的身份。或是他身為率領連隊的大隊長，卻將頭髮留長，僅是因為不希望讓自己看起來太嚴肅而嚇到姬子。另外他在忙碌繁重的工作結束後，進到花塚家門吃晚餐之前，會試著將自己緊繃的表情放鬆，然後露出笑容面對來迎接他的未婚妻。

不只是作為一個大人的成熟與包容，男主角文治應該是非常尊重且正視作為未婚妻的姬子。他並沒有因為姬子只是十二歲的小女孩就看輕她。這點我覺得非常之好。
有次文治看到姬子一個人在房間苦惱，便試著探尋原因。原來姬子是在苦思自己在正式入籍土屋家之前的三年期間，還有很多要學習的事物。此外，她也想不出自身的優點。文治明白以後，就很認真的跟她一起討論這些問題可以如何尋求他人協助來解決，連帶也說出很多姬子的優點與可愛之處。在更之後的故事情節中，文治曾私下跟來到姬子家玩的同學請托，希望她們先不要跟其他人談起自己是姬子的未婚夫，是因為他不想妨礙姬子在學校裡交朋友。

有很多年齡差或身份阻礙的愛情作品，劇情上常著重表現差異造成的挑戰。在過程中，那些既有條件亦會對主要角色產生影響，跟渴望突破限制的情感聯繫之間產生衝突。過程中可能有些角色因感到彆扭或想要逃避，進而傷害了另一方。此類型作品吸引讀者與觀眾的元素也在於故事中的兩人要如何攜手化解矛盾，進而找到屬於他們的幸福。
但有些故事角色形塑卻會在客觀上顯得頗糟糕。若其中有一人既無法放棄跟對象的感情，另一方面又不願去面對區隔衝突，那麼傷害折磨與壓力的重擔往往就會落在其對象身上。但這位對象卻可能因為愛與情感，而選擇屈就妥協。
如此發展而成之關係並不是我所認同或喜愛的模樣。

在《煙與蜜》的故事當中，姬子與文治是在雙方接受婚約的前提下，試著跟彼此好好相處。作者長蔵ヒロコ老師在訪問中也有提過。當初編輯在跟他討論的時候說了一句很棒的描述：「從『戀』到『愛』／戀（こい）から愛へ」。
在日文的語境中，「戀」與「愛」這兩個字詞有一點差別。戀慕、抱有好感跟成為真正的愛人在程度與範疇上並不完全相同。這對男女主角，目前仍在從「戀」成長為「愛」的路途中。也正因為兩人都很珍視對方，這部漫畫才反轉了原本讓人不安的元素，進而顯現出浪漫動人的純愛感。

最早這部作品其實在同連載雜誌「ハルタ」的第30期（2015年12月14日發售）的主題企劃，以及第38期（2016年10月15日發售）曾以短篇版刊載。當中主要角色個性與互動方式都跟如今的正式版有些不同。根據我看到的小片段，我認為現在的版本的方向是好的。雖然官能式的綺麗在短篇故事中能呈現出很強烈的吸引力（嗯，在短篇中兩人有接吻），但卻少了一點讓人打從心裡憐愛的雋永。
在長篇的正式連載中，除了主角的調整，也增補了許多可愛的配角。包含姬子的家人、朋友還有如姊姊般的女傭，文治所處的陸軍第三師團下的第六連隊官兵們也各有特色。長蔵ヒロコ老師也曾表示，他不只想畫兩人的戀愛故事，也想描繪那些彼此珍視的人，還有懷抱著感激之心認真生活的人們。這些也讓這部作品的格調更顯溫暖豐滿。

透過資料爬梳，看到這部作品的蛻變與發展，作為讀者的我也非常的開心與滿足。不知道文治與姬子第一次見面是如何呢？他們為何會有現在對彼此抱有好感的基礎呢？男主角文治自身與家族有什麼故事呢？兩人又會如何從戀到愛慢慢成長呢？
關於故事的後續，真的讓人非常期待。

【後記】

看了一定數量的漫畫以後，有時會發現一些很像閃閃發光寶藏的作品。
我個人不排斥通俗經典的漫畫形式與故事，甚至覺得這樣的作品能輕鬆觀賞、體驗娛樂性很棒。但偶爾會有一些作品擁有超出普通漫畫等級的調性與氛圍。

它們可能會像一首詩、一部電影、一齣電視劇或是美術作品。其中可能交揉進一點哲學思考或生命的不同層面。
就像漫畫家五十嵐大介的作品流露著哲思與詩意，岩明均的《歷史之眼》展露世界與政權流變的歷史之厚重。有些愛情漫畫也能有另一個層次的格局。

這部《煙與蜜》一直讓我想到以前閱讀過的日本文學作品，諸如三島由紀夫、谷崎潤一郎、川端康成或夏目漱石之作，其中的日式文化風情與審美是很接近的。但又沒有太過扭曲極端，反而透過角色與互動凸顯出很可愛的一面。

一開始我也會忍不住在心中吶喊：這位軍官文治先生，你這樣真的可以嗎！警察要抓人了喔！（這人色氣外露時真讓人招架不住）但隨著故事鋪展，如果冷靜去細看角色，會發現姬子雖然年輕，但她有屬於自己的勇氣與堅韌。文治其實也不時會因為姬子身上美好的特質而眼睛為之一亮。加上他也不拿對方是小女孩當藉口隨意對待未婚妻，反而是盡可能的調整自己。

對比有的故事角色會一面吃對方豆腐（說是因為愛或是被吸引），但又強調彼此的差異，用差勁的態度推開對方（啊，好像看到很多日本少女漫的互動模式ＱＱ）。
我覺得這樣的男主角確實有作為年長者的成熟。這些都是短篇連載的版本沒有的細節。所以，這大概不完全是一個蘿莉控或「光源氏計畫」的故事啦（大概），畢竟姬子身旁還有很多重要他人（相較之下，為了寫文又大略重讀了《蘿莉塔》真是讓人胃痛）。
真心希望可以看到這個故事能邁向幸福有光的結局。

此外，近期除了這一部《煙與蜜》另外也看了兩個「先婚後愛」的故事。我個人都非常喜歡（之後再陸續撰寫心得與介紹）。人長到快奔三的年紀，已經對於太過糾結，相互傷害的感情故事沒有太多興趣。那種不問對方意願、不努力考慮對方感受的角色們真的母湯。既然愛對方就好好去正視且珍惜對方，如此的關係在我眼中才真的美麗又讓人心動。身為讀者媽媽的我，也能很放心地幫故事人物大聲應援啊！

【延伸閱讀】

本文中有提到的長蔵ヒロコ老師訪談報導來自於此：「12歳少女と30歳軍人の恋愛模様にキュン! 漫画『煙と蜜』の魅力」（『anan』2020年2月26日号より。写真・中島慶子 インタビュー、文・三浦天紗子）

以下是一些我覺得可以互相參照或增加欣賞樂趣的延伸書單：

• 大西克禮《日本美學：物哀、幽玄、侘寂（全三冊）：從唯美的物哀，深遠的幽玄，到空無的侘寂。掌握日本美學關鍵的獨家著作。》，不二家。
• 谷崎潤一郎《陰翳禮讚》。
• 谷崎潤一郎《細雪》，聯合文學。
• 三島由紀夫《騷潮》，木馬文化。
• 川端康成《古都》，木馬文化。